青云山巅,石台边缘的苔藓被夜露浸得发黑。张小凡的手指动了一下,指甲缝里还嵌着幽冥焦土的碎屑。
他睁眼时,天光正从云层裂隙间漏下,照在胸前一道未愈的裂痕上。皮肉微微翻卷,底下暗纹如活物般缓缓游走。呼吸一滞,肋骨便传来钝刀刮骨般的痛。
背后有微凉气息贴来,一道剑气自尾椎直贯头顶。那气流极细却极稳,所过之处,黑纹退缩,经脉稍稍舒展。他喉头一甜,硬生生咽了回去。
“别运功。”陆雪琪的声音在耳后响起,低而沉,“你体内的东西还没走干净。”
他没回头,只觉那剑气中竟裹着一丝温润金光,不似寻常剑意那般凌厉,反倒像晨钟荡开迷雾。剑气流转间,隐约浮现出一个极淡的卍字印痕,转瞬即逝。
他恍惚了一瞬。
眼前景象忽变——碧瑶站在万丈深渊前,绿裙猎猎,手中合欢铃轻响。她回头望他,唇未启,声已入心:“你来了。”
“……别走。”他哑声开口,手指无意识地抓向空中。
指尖落空。
剑气骤然加重,如寒泉灌顶,幻象碎裂。他猛地喘息,冷汗顺着额角滑下。
陆雪琪仍盘坐在他身后,掌心抵着他背心,剑气未断。她脸色比三日前更白了几分,眼下青影深重,显然未曾合眼。听见他低语,她只是指尖微颤,旋即压下波动,继续引气。
片刻后,张小凡终于能撑起身子。他靠在石台边缘,望着远处青云主峰。护山大阵的金光仍在,但明灭频率加快,像是随时会熄的灯芯。
“我……睡了多久?”
“三日。”
他低头看自己的手。掌心老茧还在,可皮肤下那几道黑线仍未消尽,隐隐搏动,如同另类血脉。
“平儿呢?”
“野狗道人带他在后山地窖。”陆雪琪收剑入鞘,动作很慢,仿佛每一寸移动都在压制体内反噬,“宋师兄夫妇守着外门弟子,文敏把厨房存粮都搬进了密道。”
张小凡闭了闭眼。三日……人间三月之乱,他们竟只用了三天逃回。小环以命开裂隙,轮回盘焚毁,这份代价,他记在心里。
他试着提气,丹田一阵绞痛,混沌心法运转不到半周天便戛然而止。修为未复,战力不足三成。
“你刚才那剑气……”他迟疑道,“不是单纯的天琊真传。”
陆雪琪抬起左手,掌心浮起一道由剑气凝成的光印——淡金流转,形如卍字,与剑意融为一体。
“我在给你引气时,忽然明白了。”她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剑心通明,不在‘清’,而在‘通’。通己,通人,通生死。这一剑,不只是斩敌,也是渡人。”
张小凡怔住。
他曾见陆雪琪御剑如霜,冷绝天地;也曾见她为他挡下魔焰,白衣染血。可此刻的她,剑不出鞘,却已有万钧之势。那剑气中的佛意,并非外借,而是自心而生。
“所以你能压住我体内的幽冥之力?”
“只能暂时压制。”她收回手,指尖微抖,“它已渗入血脉,若强行驱逐,你会经脉尽断。现在唯一能克制它的,是你自己残存的太极玄清道根基。”
张小凡沉默。他知道她在说谎——那一口精血渡来的不止是剑魄,更是她多年修为所凝的本源之力。否则单凭剑气,如何能镇压幽冥法则?
他想说什么,喉咙却堵得厉害。
就在此时,山道下方传来急促脚步声。一人跌跌撞撞冲上石阶,衣袍破烂,脸上沾满灰土。
是野狗道人。
他看见石台上两人,眼睛顿时亮了,连滚带爬扑过来:“小凡!雪琪!你们醒了!”
“山门怎么样?”陆雪琪立刻起身。
“破了!”野狗道人喘得几乎说不出话,“就在昨夜子时,护山大阵最后一道符文崩裂,三十六头骸骨巨兽撞开南门,现在正往通天峰方向推进!林惊羽带着龙首峰弟子死守玉清殿前广场,齐昊断后,田灵儿护着伤员往祖师祠撤!”
张小凡猛地站起,腿一软,险些跪倒。他咬牙撑住石台,冷声道:“其他峰呢?”
“大竹峰烧了半边!宋大仁为了拦住一头骨蛟,硬接了七道怨煞,现在人事不知,文敏在给他喂药续命!”野狗道人抹了把脸,“曾书书在风回峰架了三十六具破魔弩,靠着机关术撑着西翼,可他说撑不过两个时辰!法相带着天音僧众在东岭结阵,用梵音镇魂,但怨气太重,已有十几个和尚吐血昏迷!”
陆雪琪握紧剑柄,指节发白。
“萧逸才呢?”
“掌门受了重伤,左臂被骨刺贯穿,现在由萧芸代为指挥,可她经验不足,各峰调度混乱!”野狗道人声音发抖,“再这样下去,青云……青云就要没了!”
张小凡低头看着自己颤抖的手。黑纹仍在皮下蠕动,像毒蛇蛰伏。
他不是全盛时期的鬼厉,也不是当年执棒闯万蝠古窟的少年。现在的他,一身伤,半步难行,连站都站不稳。
可青云山上,有他儿子在躲藏,有妻子耗尽修为相救,有兄弟浴血奋战,有家人拼死守护。
他缓缓抬头,望向山门方向。
浓烟滚滚,遮天蔽日。火光映在瞳孔深处,燃起一点不肯熄灭的光。
“陆雪琪。”他低声唤她名字。
“我在。”
“扶我一把。”
她没说话,上前半步,将他左臂搭在肩上。两人并肩而立,身影投在石台之上,拉得很长。
“等我恢复五成功力,我要让这些骨头,一根根砸回幽冥地底。”
野狗道人愣住,随即咧嘴笑了,眼泪却先一步滚下来:“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还活着,青云就有希望!”
远处,一声巨响震彻山谷。
南门方向火光冲天,一道巨大骨影腾空而起,手持断裂的青云旗杆,朝通天峰狂奔而来。
陆雪琪拔剑出鞘,蓝光乍现。
张小凡咬破舌尖,以痛醒神,强提残存真元。
两人身影一闪,原地只余下石台上的血指印,和风中飘散的一缕黑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