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想见陛下。佩思卿望着窗外阴沉的天色,指尖无意识地揪着袖口,已经这么久了,哪怕让我远远看一眼也好。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带着近乎祈求的意味。
玄逸霄心头一紧,手中端着的药碗险些打翻。你身子还没好全,若贸然回宫......
到底要瞒我到什么时候?佩思卿突然转身,苍白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自从醒来,我灵力尽失,心跳微弱,连最基础的治愈术都使不出来。师兄,你当我是三岁孩童么?
寂静在室内蔓延,唯有远处更漏滴答作响。玄逸霄看着她眼中的怀疑与倔强,十年前那个在月下习剑的少女,此刻却成了最锋利的剑,直直刺向他最柔软处。
佩儿......
我要回宫。佩思卿攥紧袖口,指尖因用力而泛白,今日若不让我走,我便死在这国师府。她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玄逸霄望着她决绝的眼神,喉间泛起腥甜。祭坛上燃烧的镇魂符、玉匣中跳动的心脏、顾砚舟冰冷的威胁,如走马灯般在眼前闪过。他深吸一口气,从袖中取出一枚鎏金令牌:明日一早,我亲自送你回宫。
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地上,佩思卿没有看到他方才从袖中滑落的半张泛黄信笺,那上面绝不能让娘娘察觉换心之事的朱砂字迹,在夜色中泛着诡异的红光。而御花园内,顾砚舟望着被血染红的并蒂莲,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手中的剪刀,缓缓对准了另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蕾。
次日破晓,玄逸霄的玄色道袍在晨雾中翻涌如墨。他望着佩思卿登上回宫的软轿,袖中破碎的玉佩随着心跳一下下撞击掌心。当宫墙朱红的轮廓出现在视线尽头时,轿帘内突然传来压抑的咳嗽声,玄逸霄掀开帘子,只见佩思卿正用帕子掩着唇,指缝间渗出的血珠在素白绢布上绽成妖冶的红梅。
不过是旧疾复发。佩思卿强撑着微笑,将染血的帕子藏进袖中。玄逸霄却瞥见她心口处隐约透出的幽蓝微光——那是九转还魂阵残留的印记,正在无声蚕食她残余的生命力。
御书房内,当宫人禀报“佩娘娘已至宫门”时,顾砚舟正握着苏晏殊的手教她研墨。墨汁在砚台中晕开,他的指尖突然收紧,力道大得让苏晏殊手中的毛笔“啪嗒”坠地。
“陛下?”苏晏殊抬眼望去,却见顾砚舟盯着窗外的眼神陡然变得冰冷,帝王冕旒下的下颌绷成一条直线。他松开她的手,起身时龙袍带起的风掀翻了案上的宣纸。
“西北急报,朕得即刻处理。”他声音平淡,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苏晏殊望着满地狼藉,弯腰去捡滚落的镇纸:“往常这般急务,陛下都会与我说说……”
“晏殊。”顾砚舟突然打断她,伸手扣住她的手腕,温热的掌心却带着寒意,“莫要过问。”他的目光扫过她疑惑的面容,语气缓和几分,指腹无意识摩挲着她腕间红绳——那是当年她替他挡箭后,他亲手系上的平安结,“去清宁宫歇着,晚间朕便来陪你用膳。”
苏晏殊望着他转身整理冕旒的背影,绣鞋不经意间碾碎了地上半片桃红色丝帕。她张了张嘴,最终只是福了福身:臣妾告退。踏出殿门时,身后传来顾砚舟压抑的喘息,像是困兽在牢笼中低吼。
待她的脚步声消失在回廊尽头,顾砚舟扯松了衣领上的金丝盘扣。十年前箭伤留下的疤痕在领口若隐若现,他盯着殿门的眼神愈发偏执。当佩思卿虚弱的声传来时,他深吸一口气,转瞬换上温柔笑意,大步上前稳稳搂住险些跌倒的人:怎么不好好歇着?这般逞强......他的手掌抚过她单薄的脊背,在触及后心位置时,指腹微微颤抖——那里本该贴着压制灵力的符咒,此刻却只剩一片冰凉。
佩思卿靠在他怀中,听着熟悉的心跳,全然不知宫墙另一头,苏晏殊正倚在清宁宫的雕花窗边,反复摩挲着方才捡到的半片丝帕——上面绣着的并蒂莲,与顾砚舟指上的婚戒纹路如出一辙。
苏晏殊的指尖反复描摹着丝帕上的并蒂莲,绣线已有些褪色,却仍看得出当年绣工的精巧。窗棂外的风卷起几片残叶,她望着琉璃瓦上斑驳的光影,心口泛起丝丝缕缕的凉意。记忆里顾砚舟摩挲婚戒的模样与此刻丝帕上的纹样重叠,那个总说唯愿与卿白首的人,究竟还有多少事瞒着自己?
御书房内,顾砚舟小心翼翼地将佩思卿鬓角的碎发别到耳后,触到她冰凉的耳垂时,不由将她搂得更紧:手这么凉,定是路上着了寒。他解下身上的狐裘披在她肩头,龙袍上的龙纹随着动作微微起伏。
佩思卿仰起脸,苍白的脸颊泛起一丝红晕:只要能见到陛下,再冷也是值得的。她伸手轻轻触碰他眼下的青黑,声音里满是心疼,这些日子,您是不是都没好好休息?
顾砚舟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一吻:见你平安,朕便安心了。他的声音低沉温柔,却在余光瞥见玄逸霄欲言又止的神色时,眼底闪过一丝警惕。
对了!佩思卿突然想起什么,从袖中掏出个锦盒,这是师兄特意为陛下求来的安神香,据说能助眠。她打开锦盒,将一枚香丸放在他掌心,以后每夜点上,不许再熬夜批阅奏章了。
顾砚舟望着手中温润的香丸,喉咙发紧。十年前,苏晏殊也曾这样将安神香塞进他手中,说莫要累坏了身子。两个身影在眼前交替,他强迫自己将思绪拉回,笑着将佩思卿揽入怀中:还是你最贴心。
而此刻的清宁宫,苏晏殊将丝帕紧紧攥在手心,转身叫来贴身宫女:去查查,这宫中除了本宫,还有谁擅绣并蒂莲。她望着铜镜中自己平静的面容,却掩不住眼底翻涌的暗潮。风穿过窗棂,将案头未干的墨迹吹散,在宣纸上晕染出一片混沌。
宫女领命退下后,苏晏殊仍站在铜镜前。镜中人眉眼如画,却难掩眼底的疑虑。她伸手抚上心口,那里曾被乱箭穿透,如今却因某个不知名的缘由再次跳动。指尖传来的温度让她恍惚,十年生死相隔,重获新生的喜悦正在被接踵而来的谜团蚕食。
御书房内,佩思卿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苍白的指缝间渗出点点血痕。顾砚舟脸色骤变,一把将她打横抱起:“来人!宣太医!”怀中的人轻得可怕,他这才惊觉她竟瘦成这般模样。
“陛下莫要担心...”佩思卿虚弱地扯出一抹笑,抬手想要抚平他眉间的褶皱,“许是今日吹了风,不碍事的。”她的声音越来越轻,意识渐渐模糊,最后的印象是顾砚舟焦急的呼唤和玄逸霄欲言又止的眼神。
玄逸霄望着被抬走的佩思卿,袖中碎裂的玉佩硌得掌心生疼。祭坛上的场景在眼前闪过,玉匣中跳动的心脏,顾砚舟冰冷的威胁...他上前一步想要开口,却被顾砚舟冰冷的眼神制止。
“看好她。”顾砚舟盯着玄逸霄,一字一句道,“若有差池,你该知道后果。”帝王冕旒下的眼神阴鸷,全然不见方才温柔模样。
待众人退去,顾砚舟瘫坐在龙椅上,疲惫地闭上双眼。他伸手摩挲着婚戒,那里还留着苏晏殊当年抓握的痕迹。两个挚爱之人,一个是舍命相护的发妻,一个是朝夕相伴的宠妃,而他却用最残忍的方式将她们的命运纠缠在一起。
清宁宫内,宫女匆匆返回,在苏晏殊耳边低语几句。苏晏殊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整个后宫,除了她,唯有凤仪宫的皇后娘娘擅绣并蒂莲。她攥紧手中的丝帕,绣线深深勒进掌心。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雨滴敲打在琉璃瓦上,像是谁在无声哭泣。
“备轿。”苏晏殊突然开口,声音冷得可怕,“本宫要去凤仪宫。”她望着镜中自己决绝的眼神,十年前替夫挡箭的勇气再次涌上心头。无论真相如何,她都要一个答案。
雨丝斜斜掠过宫墙,苏晏殊的软轿停在凤仪宫前时,檐角铜铃正随着风势叮咚作响。她抬手止住宫人通传,隔着半卷鲛绡帘,望见殿内顾砚舟握着佩思卿的手,太医正将银针扎入那苍白如纸的腕间。
“娘娘,此时进去怕是不合规矩……”贴身宫女小声劝阻。苏晏殊轻轻摇头,素白裙裾扫过积水的青砖,莲步轻移间,殿内传来的对话清晰入耳。
“娘娘脉象虚浮,心脉更是……”太医欲言又止,瞥见帝王阴沉的脸色,转而道,“还需精心调养。”顾砚舟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却在察觉佩思卿睫毛轻颤时,立刻换上温柔神色:“醒了?太医说你只是受了风寒。”
“陛下不必瞒我。”佩思卿虚弱地笑,指尖抚过他掌心的老茧,“出征时握剑留下的伤,这么多年还没好吗?”
就在这时,雕花木门被轻轻推开,苏晏殊缓步而入。看到那张熟悉却不该出现的面容,佩思卿瞬间瞪大了眼睛,支撑着身体的手剧烈颤抖,差点掀翻一旁的药碗。“不可能……”她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不可置信,“你明明已经……”话未说完,剧烈的咳嗽便撕裂了喉咙,指缝间渗出的鲜血滴落在被褥上,宛如盛开的红梅。
顾砚舟霍然起身,龙袍带起一阵风,他挡在两人中间,眼神中闪过一丝慌乱:“晏殊,你怎么来了?佩儿她刚醒,不宜受惊。”
苏晏殊抬眸看向他,目光沉静如水,却似藏着千万个未解的疑问。烛火在她眼底明明灭灭,映得那双曾被死亡阴霾笼罩的眸子,此刻盛满了探寻的意味。她没有应答,只是微微抿唇,侧身时广袖轻拂过他僵直的手臂,带着若有似无的熟悉气息。
“陛下这般紧张,倒显得我像个会吃人的老虎了。”她的声音清浅,尾调却凝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涩。苏晏殊走到床边,在看清佩思卿苍白面容的瞬间,眸中泛起怜惜,“妹妹这是怎么了?瞧着脸色比窗外的雨云还苍白。”
佩思卿死死盯着眼前人,瞳孔剧烈收缩。三年前,她曾在顾砚舟书房见到过苏晏殊的画像,画中女子巧笑嫣然,而此刻真人就站在面前。那时她见顾砚舟对着画像独坐至天明,手中摩挲着一枚带血的平安结,神情哀伤至极。可眼前人分明鲜活温热,还带着令人安心的温柔。
“您...您真的是苏夫人?”佩思卿声音发颤,下意识想要起身,却牵扯得伤口作痛,忍不住轻呼出声。
“快躺下,别动了伤口。”苏晏殊连忙扶住她,掌心的温度透过单薄的寝衣传来,“我确是苏晏殊。瞧你虚弱成这样,可要听医嘱好好将养着。”她从袖中取出个绣着并蒂莲的锦帕,轻轻擦去佩思卿额角的冷汗,全然没注意到对方骤然瞪大的眼睛——那锦帕上的纹样,与顾砚舟珍藏的画像中,苏晏殊腕间的配饰一模一样。
顾砚舟看着两人相触的手,喉结滚动着想要说些什么。苏晏殊却先一步转头看向他,眸光如水:“陛下政务繁忙,便去处理吧。妹妹这儿,有我守着。”她的语气温柔却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一如当年将他推进密室时的决然。
佩思卿望着苏晏殊温柔的眉眼,又想起顾砚舟对着画像时的深情模样,心中泛起莫名酸涩。而苏晏殊轻抚她发丝的动作,又让她无端生出几分依赖,恍惚间,竟缓缓闭上了眼。
待佩思卿沉沉睡去,苏晏殊轻轻替她掖好被角,起身时目光不经意扫过床头案几。一盏青瓷香炉中正燃着安神香,袅袅白烟升腾间,她瞥见炉边压着半幅未绣完的帕子——素白绢布上,并蒂莲的纹样才勾勒出雏形,针脚却与顾砚舟指上婚戒的纹路如出一辙。
“晏殊。”顾砚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几分沙哑的疲惫,“时候不早了,朕送你回清宁宫。”
她没有转身,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中捡到的桃红色丝帕:“陛下与妹妹感情真好。”话语平淡,却让空气瞬间凝滞。殿外的雨不知何时变大了,噼里啪啦砸在琉璃瓦上,惊起檐下栖着的寒鸦。
顾砚舟僵在原地,望着苏晏殊单薄的背影,十年前她倒在血泊中的画面与此刻重叠。喉结滚动了两下,他才艰难道:“佩儿自幼体弱,朕......”
“自幼体弱?”苏晏殊突然转身,目光如刃般剜过来,“所以陛下便任由她久病不愈?任由她咳血染红鲛绡帕?”她逼近两步,裙摆扫过地上的碎瓷片,发出细碎声响,“还是说,这病来得蹊跷,连太医院都束手无策?”
帝王冕旒下的面容瞬间失了血色,顾砚舟后退半步撞上桌案,碰倒的茶盏在青砖上泼出蜿蜒水痕。他望着苏晏殊眼中翻涌的质问,突然想起祭坛上燃烧的镇魂符——那些用佩思卿心脏换来的生机,此刻正化作利刃,将他精心编织的谎言一寸寸剖开。
“阿砚,你骗我。”苏晏殊的声音陡然放轻,却比雷霆更震人心魄。她举起手中丝帕,绣着并蒂莲的残片在烛光下泛着诡异的红,“从复活那日起,你就在骗我。玄道长染血的道袍,祭坛上的玉匣,还有......”她的目光扫过沉睡的佩思卿,“她心口若隐若现的幽光,当真以为我看不出来?”
顾砚舟踉跄着扶住桌案,袖中碎裂的玉匣残片划破掌心,鲜血渗出来滴在龙袍上。他张了张嘴,却被苏晏殊抬手制止:“不必说了。”她转身取来披风,轻轻盖在佩思卿身上,指尖抚过少女苍白的脸颊时,眼眶突然泛红,“十年前我替你挡箭,是希望你好好活着。可你看看你都做了什么?”
殿外惊雷炸响,照亮苏晏殊决绝的面容。她最后深深看了顾砚舟一眼,广袖一挥,转身踏入雨幕。帝王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终于明白——有些谎言,终究抵不过真心;而他用鲜血换来的重逢,早已在欺骗中变了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