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洛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声音里带着明显的不安:“阿正哥...你说的是真的吗?万一...万一真的来抓我们怎么办?”他下意识地环视四周,仿佛那个危险的身影随时会从角落扑出来。
风少正微眯起眼,深邃的目光投向窗外沉滞的夜色,沉吟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洞悉内情的笃定:“放心,至少在眼下的局面里,她不会。”他转向王洛,眼神锐利,“别忘了,她和我们没什么不同——我们都不过是闯入这个世界的‘外来客’,一样要戴着这层陌生的身份度日。
他话锋陡然一转,抛出一个更具重量的问题:“阿洛,”风少正的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探寻,“告诉我,你想回去吗?回到那个真正属于我们...或者说曾经的我们的世界?”
王洛一怔,随即低下了头。新“爹娘”关切的脸庞、这几日的悉心照料……那些真实的温暖从他心头掠过,他甚至能感觉到脸颊微热。在刚刚醒来的那几日,当旧世界的记忆还被新躯壳的安逸冲得模糊时,“不如就留在这里”这样的念头确实动摇过他。
他沉默了数息,最终还是抬起头,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迷茫:“这里的爹娘...待我极好。刚醒那几天,我也真的动摇过,想过安分留下算了...”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困惑,“但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一个声音在心底叫嚣,格格不入,好像我身上每一寸都在排斥着这个‘安逸’。我不属于这里,阿正哥...这种感觉,盖过了所有。”
说完,他像是本能地寻求依靠,又补了一句,眼中满是信赖:“我听阿正哥的。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风少正看着他那副毫无保留依赖的模样,不由得摇头失笑,带着些许无奈也带着几分纵容:“你啊...你这小脑袋瓜,什么时候能自己真正拿一回主意?”
那笑容很快就沉淀下来,被一种凝重的神情取代。
他站起身,走到门边,推开半扇门。屋外沉闷的空气涌了进来,带着一股山雨欲来的潮湿气息。“好了,胡思乱想无用。”风少正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沉稳决断,透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别闷在屋子里了,陪我去外面透透气。”他目光投向更深沉的夜空,眉宇间凝起一道深刻的锐利纹路,沉声道:“是时候动起来了...我有种非常强烈的预感,像有什么事马上要发生了。”
午膳过后,厅堂里弥漫着饭菜的余香和一种挥之不去的沉闷。风烈将军本想歪在宽大的太师椅上小憩片刻,驱散连日来的疲惫。他向后靠去,沉重的身躯压得椅背发出轻微的呻吟。然而,眼皮刚阖上,头顶那片倒悬的、深不见底的墨蓝色汪洋便如同巨大的阴影,沉沉地压在他的心头,驱散了所有睡意。
他烦躁地睁开眼,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窗外那片令人窒息的景象。阳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海水,在庭院里投下惨绿而扭曲的光斑,仿佛整个将军府都被浸泡在某种不祥的液体里。枭虎城表面上维持着运转,市井喧嚣依旧,但风烈深知,恐惧如同无形的瘟疫,正在城中悄然蔓延。酒肆茶坊里的窃窃私语,街头巷尾行人匆匆的脚步和不时抬起的、充满忧虑的仰望,都在无声地诉说着同一个担忧——头顶这片悬而未决的海洋,何时会倾盆而下?若非城外浓雾弥漫,伸手不见五指,彻底封锁了所有出路,恐怕此刻的枭虎城早已十室九空。
就在风烈被这沉重的思绪压得眉头紧锁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他抬眼望去,只见风少正步履沉稳地走来,身后跟着那个新来的小书童王洛。少年王洛亦步亦趋,眼神里带着初入将军府的拘谨。
“孩儿拜见父亲。”风少正走到近前,躬身行礼,声音清朗。
“王洛拜见老爷。”王洛紧随其后,也学着样子,恭敬地行了个礼,动作略显生涩。
风烈看着儿子略显苍白但精神尚可的面容,紧锁的眉头稍稍舒展了些许,语气也温和下来:“正儿,今日身体可好些了?头还晕不晕?胸口可还发闷?”一连串的关切脱口而出。
风少正微微颔首,脸上露出一丝宽慰的笑容:“谢父亲挂念,孩儿已无大碍,精神也好了许多。”
“那就好,那就好。”风烈连声应着,紧绷的神经似乎也放松了一丝。他注意到儿子此刻前来,想必有事,便问道:“正儿现在过来,可是有事要问为父?”
“是的,父亲。”风少正应道,语气自然流畅,“方才与王洛交谈,甚是投缘。孩儿在房中闷了数日,也想出去透透气,活动一下筋骨。正好顺路去王侍卫府上拜访一趟,当面感谢他这些年的辛劳和王洛的陪伴。特来向父亲禀明,还望父亲准许。”
风烈闻言,沉吟片刻。他下意识地又瞥了一眼窗外那片令人心悸的倒悬海,心中不免担忧:“你大病初愈,身子骨还需将养。出门……是否需要老福陪着?也好有个照应。”他提到福伯时,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关切。
风少正神色从容,轻轻摇头:“父亲放心,有王洛在身边照应便足够了。王侍卫府邸离此不远,孩儿只是稍作走动,不会走远,更不会耽搁太久。福伯事务繁忙,就不必劳烦他了。”
风烈看着儿子坚定的眼神,又看了看一旁站得笔直、努力做出可靠模样的王洛,最终点了点头:“也罢,随你。只是切记,莫要逞强,早些回来。这身子骨最怕反复,可别落下病根。”他最后一句叮嘱,带着父亲特有的严厉与关切。
“孩儿谨记父亲教诲。”风少正再次躬身,“孩儿告退。”
“王洛告退。”王洛也连忙跟着行礼。
人行完礼,便转身,脚步轻缓地退出了大厅,留下风烈一人,重新将目光投向那片悬于头顶、仿佛随时会吞噬一切的深蓝。厅堂内再次陷入一片沉滞的寂静,只有窗外诡异的光影在无声流动。
将军府沉重的大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合拢。午后略显慵懒的阳光,勉力穿透头顶那片令人窒息的海水屏障,在石板路上投下晃动的、带着幽绿水纹的光影。
刚跨下最后一级石阶,王洛就忍不住转向风少正,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声音压得又低又轻快:“阿正哥,你真要去我家啊?”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既有期待,又有几分小孩儿领新朋友回家的兴奋劲。
风少正侧过头,看着王洛那副带着点小心的雀跃模样,不由得失笑。太阳的余晖将他唇角扬起的弧度映得格外柔和。“当然要去,”他语气肯定,“于情于理,我这个‘拐带’了你这位王家大少爷的人,总得亲自登门拜谢一声,免得你爹娘疑心我真把你绑了去卖咯。”说着,他极其自然地伸出手,食指在王洛微微沁汗的鼻尖上轻轻一划,留下一点带着兄长亲昵的暖意。
指尖那微痒的触感让王洛缩了下脖子,随即脸上的忐忑一扫而空,瞬间被纯粹的兴奋点亮:“好哦!哎呀,正好,我娘今早烙的大饼可香啦!那个饼啊,外皮酥脆金黄,一层层薄薄的旋儿,咬下去都是麦香和油香……不过,”他声音低了下来,带着点小懊恼似的拍拍自己的肚子,“咱俩刚啃完午饭,肚子滚圆,怕是没啥口福咯。” 但这小小的遗憾只持续了一瞬,他的兴致又重新高涨起来,话匣子彻底打开,步子也跟着变得轻快,几乎是一路蹦跶着往前走。
“对了,阿正哥,你是不知道,我爹那力气大得呀,简直像山里的熊瞎子!”王洛一边走一边比划,模仿着掰手腕的样子,“我和他掰手腕?嘿,别说手腕子,我连他一根小指头都掰不过!”他讲得眉飞色舞,脸上是不带丝毫阴霾的光彩,“还有还有,我娘酿的桑葚酒……”
王洛嘴里滔滔不绝,全是家里的琐碎:娘亲烙饼的炉火有多旺,爹爹劈柴时那木头发出怎样脆响的爆裂声,屋后爬满青藤的土墙在夕阳下看着有多安稳。字字句句,都裹挟着浓浓的烟火气,和一种扎实落地的温暖。那份从他眉梢眼角流泻出来的、纯粹的幸福感,几乎要在这条被倒悬海阴影笼罩的街道上,点亮一片小小的光亮。
风少正安静地走在他身边,听着那些细碎而温暖的描述。他看着少年脸上无忧的笑容,感受着他话语间那种对新家发自内心的接纳与依恋。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悄然漫过心间。不仅仅是王洛——就连风少正自己,在这个瞬间,听着这寻常人家最朴实的幸福,看着王洛脸上纯粹的光,心头那片坚硬如冰的旧世界壁垒,竟也罕见地动摇了一丝缝隙。一种想要暂且放下一切纷扰、就此沉溺于这片安稳日常的冲动,如同藤蔓般悄然滋生,缠住了那颗历经生死飘摇的心。
这世界的表象,竟是如此温柔,让人忍不住心生贪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