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就在这地狱般的煎熬中——
她没退。
牙齿狠狠咬住下唇软肉,瞬间压出一道血痕,腥咸味在舌尖漫开。她紧闭双眼,任泪水鼻涕糊了满脸,睫毛湿漉漉地颤抖。身体每一寸都在尖叫着逃离,可灵魂深处却有一股烧红钢铁般的意志,死死顶住了她的脊梁。
她用那只陷在污物中的左脚支撑住身体,猛地抬起同样污浊的右脚——
然后,狠狠一脚,更重、更深地踏进了前方翻滚的黑绿色粘稠之中。
紧接着,双脚陷入灭顶之灾的刹那,她倾尽全身力气,以一种近乎宣泄的暴烈,开始踩踏、蹚动、搅拌!
她发狠地向下碾、反复搅动,像是与污秽的泥沼进行一场最原始、最惨烈的搏斗!
她像一具被不屈意志驱动的泥偶,又像深陷泥泞战场、与污浊奋死抗争的战士,更像献祭于古老血祭仪式的祭品!
每次脚掌陷进冰冷粘滑的淤泥,都仿佛被无数细爪撕扯;再奋力拔起时,带起黑绿腥臭的泥浪,如地狱翻涌的浊波。
踩踏、蹚动、搅拌……
啪!啪!噗嚓!
泥浆四溅,噼啪作响,无情泼溅上她卷起的裤管和原本莹白的小腿,留下触目惊心、如地狱烙印般的污迹。
双手死死攥紧耙柄支撑在池边,指关节在过度用力下绷得惨白,皮肤近乎透明,仿佛随时会崩裂。
池边死寂,只回荡着苏瑶压抑的呕吐喘息、粘液被搅动的噗嚓声,以及绿头苍蝇不知疲倦的嗡嗡作响。林雪瘫坐田埂,惊恐已凝固为麻木。其他学生屏息僵立,如同被集体石化。
王援朝浑浊的眼底,某种坚固的东西——似经年冰壳,又似深嵌的对“城里人”的不信任——悄然裂开一丝微隙。裂缝深处,一点微弱如残火星的光挣扎一闪,旋即沉入更深的凝重。他干裂的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
他只是极轻地抬了一下那顶破旧麦秆草帽的帽檐,帽子上沾满汗渍与尘土,边缘已磨得发白。动作轻微得几乎难以察觉。那不是赞许,也不是认可,更像是对意外结局的一种确认——是对“她真的做到了”这个事实,带着复杂情绪的默然接受。
“吼——!”铁柱喉间猛地迸出一声低吼,响亮而错愕。不知是出于惊叹,还是为了掩饰先前讥诮的尴尬。他眼神复杂地再次盯住苏瑶那双在污浊粪水中挣扎的腿,看着它们被黑绿粘液吞没又奋力拔出。嘴唇蠕动几下,最终化作一句含混的、拖着尾音的方言嘟囔。
他像是被苏瑶无声的行动注入了力量,又或是被老王头默许的目光刺到,再不然,就是被这劳作场域的气氛催逼着,他朝干地狠狠啐了一口,仿佛要甩掉心头的重负。猛地转身,他扛起木耙,大步走向老王头早前指给他的另一堆肥料——那也是堆刺鼻的腐熟粪肥。
他明显犹豫了一瞬,目光扫过那堆虽然恶心却不算要命的东西,随即赌气似的甩掉脚上破旧的布鞋,一双黝黑、结满老茧与伤疤的光脚,直接踩上肥堆边缘干硬的地面。他腮帮绷紧,咬肌凸起,模仿着苏瑶那不顾一切的劲头,赤脚狠狠踏了进去!
“噗嗤!”黏稠的肥料没过了脚踝。
可这一次,他不再敷衍扒拉,而是带着一股狠劲,像要发泄说不清的闷气——是对那小姐的偏见?还是对这生活的怨愤?——他用力地踩踏、搅拌,每一脚都比苏瑶更沉、更深,溅起的泥点更远、更猛,如同狂暴的擂鼓。
远处试验田边,陈旭正从溪流中取水。动作却骤然停滞,仿佛被无形绳索捆住。水从壶口溢出,漫过他的赤脚,他也浑然不觉。
那张一贯如岩石般冷硬的面具,第一次裂开了缝。深潭似的眼底,竟翻涌起陌生的情绪——
是困惑?不解“她如何能做到”?
是震动?为那近乎自毁的勇气所引发的灵魂颤栗?
抑或是……一种根植于血脉、对这片土地上所有生命那强横生命力的原始敬意?
他鹰隼般的目光,死死锁在粪池中央——
那个单薄身影早已不成样子,衣物污浊如迷彩。她正以一种惨烈却强悍的姿态,在恶臭的泥沼中搏斗。沾满污迹的小腿奋力蹚动,那张糊满泥污与泪水的脸,在毒辣日头下,泥斑斑驳,却透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白。
宛如淤泥里挣扎出的新芽,一种在绝境中爆发、超越世俗的美。
陈旭的目光在那幅如同凝固的画面中停留了很久,直到老王头嘶哑如磨砂般的指令——对播种的催促——如重锤般在他耳边炸响,才猛地将他从宏大而压抑的梦中惊醒。他如梦方醒,缓缓地、沉重地挪开视线,艰难而不舍地将目光从那片炼狱中央移开。
太阳如不熄的火炉,向这片山间盆地倾泻着苍白灼热的光。空气中气味浓稠得如同熬过头了的浓粥:粪池污泥高温发酵后的刺鼻恶臭、新翻红土蒸腾出的铁腥味、切开草根散发的苦涩汁液气、远方林莽飘来的松脂与腐殖质清香,再混入每个人身上涌出的咸腥汗水与被粉尘呛出的淡淡血腥……所有这些气味被毒辣的阳光曝晒、搅拌、发酵,凝成一片酱粥般厚重的气息,沉沉压在每个呼吸之间,每一次吸气,都像在吞咽生死、汗水与泥土。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经历几个世纪的煎熬,在老王头监工似的沙哑催促下,那堆待摊的基肥与待搅的粪水,终于在两队少年——尤其是苏瑶那自毁式的壮烈带动下——被摊开、踩踏、搅拌到接近老王头口中那严苛的标准:湿润均匀如揉透的面团,表面挂着一层若有若无的白色发酵结晶。
每个人,无论是城里学生还是本地少年,都像是刚从汗水泥潭里捞出,又被掷入尘土中滚过一遭。额角、鬓边、颈窝,挂满黏稠如胶的汗珠;背上单薄的衣衫早已湿透,紧贴发烫的皮肤,勾勒出或精壮或清瘦的轮廓。毒日头无情炙烤,湿衣蒸腾起缕缕可见的白汽。手臂酸胀得几乎抬不起,每一次挥动锄耙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
直到老王头用粗茧手指捻起一撮湿料,凑近沾灰的镜片端详,微微点头——
终于到了最关键的一步:播种“丰产1号”!
王援朝神色凝重,如怀捧圣物般抱紧那半麻袋种子,迈着沉甸甸的步子,走向整个上午沉默劳作、却早被众人视为技术标杆的本地少年——陈旭。他目光投去时,脸上平日那股暴躁不耐竟奇异般地褪去了。那双浑浊如嵌碎石的眼底,清晰映出这沉默少年的身影。那目光里含着一份郑重,一份从未有过的、近乎托付般的深深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