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一阵断断续续的哭声惊醒的。
睁开眼时,剪刀正横在我胸口,刀尖微微颤动——这是当铺出事以来养成的习惯,连睡觉都要握着武器。窗外的月光被云层割裂成碎片,在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哭声是从大厅传来的,像一根细针,一下下戳着我的太阳穴。
又来了...我揉着发胀的额角爬起来,剪刀在掌心转了个圈。推开房门时,胡离已经在那里了,她的九条尾巴在月光下泛着银辉,手里捧着的粥碗冒着热气。
苏挽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魂体因为抽泣而不断波动,像被风吹皱的水面。她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着和,手指深深掐进自己半透明的胳膊,掐出几道发亮的裂痕。
第七天了。胡离的耳朵无力地耷拉着,粥碗在她手里微微倾斜,再这样下去,她的魂体要散了...
我蹲下身,试着用剪刀尖轻轻碰触苏挽的肩膀。刀尖穿过魂体的瞬间,一股刺骨的寒意顺着金属爬上我的手臂,冻得我打了个哆嗦。梦境碎片像冰渣一样扎进我的意识——无止境的饥饿、阴冷的牢房、铁链摩擦骨头的声响...
织梦娘呢?我收回剪刀,甩掉刀尖上凝结的霜花,她不是最擅长...
话说到一半,我突然想起那个雨夜。织梦娘把最珍贵的梦网典当给我时,腹部那个被生生剜去的空洞。现在那个蓝莹莹的蜘蛛精正倒吊在厨房的蛛网吊床上,八条腿紧紧抱着自己,腹部的伤口才刚刚结了一层薄薄的蓝痂。
正当我犹豫时,一阵细微的声从头顶传来。织梦娘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正沿着房梁缓缓爬行。月光照在她身上,我惊讶地发现她腹部的空洞已经愈合了大半,新生的纺器泛着淡淡的蓝光,像是黎明前最亮的那颗星。
我...好像感觉到了什么。织梦娘的声音轻得像蛛丝拂过耳畔。她八只眼睛轮流眨动,目光落在苏挽身上,很强烈的...饥饿感。
胡离的尾巴突然炸毛:小心!她现在分不清梦境现实,上次差点咬断玄夜的银线...
织梦娘没有回答。她慢慢垂下身体,腹部新生的纺器轻轻颤动。我屏住呼吸——与从前那些华丽复杂的银丝不同,这次吐出的丝线几乎是透明的,在月光下几乎看不见,像是一缕被拉长的月光。
透明丝线轻轻缠上苏挽的手腕,瞬间没入魂体。小女鬼的抽泣声戛然而止,紧绷的魂体像被温水浸泡般舒展开来。更奇妙的是,她的嘴角慢慢浮现出一丝笑意,眼角还挂着没来得及落下的泪珠。
这是...我凑近了些,剪刀不自觉地横在胸前。
织梦娘的八只眼睛同时睁大:我看到了...她的梦。
透过织梦娘颤抖的声音,我仿佛也瞥见了那个梦境——不再是阴冷的牢房,而是一张摆满食物的长桌。红烧肉泛着油光,清蒸鱼冒着热气,金灿灿的炒饭堆成小山...所有当铺的伙伴都在笑着向苏挽招手,连沈晦和玄夜那两根银线都卷成了欢迎的弧度。
你什么时候学会这招的?我忍不住伸手碰了碰那根透明丝线,指尖传来温暖的触感,像是摸到了阳光。
织梦娘困惑地转动着纺器:我不知道...就像呼吸一样自然。
因为她典当的是执念之梦沈晦的声音突然从阴影里传来,两根银线在月光下泛着冷光,留下的反而是最纯粹的本能。
玄夜的银线轻轻搭上织梦娘新生的纺器:祝福之梦。
我这才发现整个当铺的人都醒了——灶王爷顶着两个发红的小犄角站在厨房门口,围裙上还沾着面粉;胡离的九条尾巴炸成一个毛球;连后院那棵老桃树都探了根枝条进窗,枝头还挂着几个青涩的小桃子。
织梦娘慢慢转动身体,八只眼睛轮流扫过我们每一个人:我想...试试别的。
她朝灶王爷吐出第二根透明丝线。老头儿本能地要躲,却因为醉酒反应迟钝,被丝线正中小犄角。下一秒,这个平日里凶神恶煞的老灶神突然红了眼眶,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揉着围裙边角:老伴...你说馒头要蒸三刻钟...我记着呢...
胡离是第三个。狐狸精在梦丝入体的瞬间,狐耳和尾巴同时炸开,金色的瞳孔缩成细线:不可能...那碗粥明明...她的声音哽咽了,我真的煮出那个味道了...
当织梦娘转向沈晦和玄夜时,两根银线同时绷直后退,却快不过蛛丝的速度。两根梦丝分别缠上他们的银线,两人顿时僵在原地。更神奇的是,那两根总是若即若离的银线突然融合了一小段,变成璀璨的金色,像是被阳光穿透的冰棱。
我本能地举起剪刀挡在面前,我可不想被窥探梦境...
织梦娘狡黠地眨眨眼,八条腿灵活地交错移动:已经晚了。她的声音带着久违的轻快,你昨晚梦见了...
我扑上去要捂她的嘴,结果被八条腿轻松架在半空。众人笑成一团,连向来冷面的玄夜都忍不住勾了勾嘴角——虽然很快又恢复了面无表情。
晨光渐亮时,织梦娘已经给每个人都织了个小梦。这些透明的小梦像露珠一样挂在当铺的各个角落:灶王爷的梦里是老伴揉面的背影;胡离的梦里是一碗冒着热气的白粥;沈晦和玄夜的梦里是两根交缠的金线;我的梦里...好吧,我死也不会承认那个关于隔壁胭脂铺老板女儿的梦。
所以,我揉着被蛛腿勒红的脖子,剪刀不知什么时候掉在了地上,你现在是祝福之梦的织造者了?
织梦娘望向窗外的朝阳,八只眼睛里映着细碎的金光。她的腹部不再空空荡荡,新生的纺器随着呼吸轻轻起伏:我想留在这里。她轻声说,这里的执念...比任何美梦都真实。
胡离突然想起什么,狐耳猛地竖起:等等,你之前说织梦蛛一生只能做一个属于自己的梦...
是啊。织梦娘温柔地看着还在熟睡的苏挽,小女鬼的魂体比任何时候都要凝实,嘴角还挂着满足的微笑,我的新梦,就从这里开始吧。
她腹部的纺器轻轻颤动,吐出一缕缕透明丝线,在晨光中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轻轻笼罩着整个当铺。我仰头看着这张奇特的网——没有华丽的纹路,没有刻意的构图,却让人莫名安心,像是被一双温柔的手轻轻托住。
手中的剪刀突然变得很轻。我低头一看,那幅典当来的江南烟雨梦网正在慢慢褪色。书生执伞的背影渐渐模糊,石桥上的刻痕一一消融,最终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在晨光里。
看来,我轻声说,不知为何喉咙有些发紧,有人彻底释怀了。
织梦娘没有回答。她已经倒吊回自己的角落,八条腿抱着新织的小梦,睡得像个找到家的孩子。阳光透过她透明的梦丝,在木地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是撒了一地的星星。
我捡起剪刀,发现刀尖不知何时沾了一滴露水——或许是晨雾,或许是别的什么。正要擦拭时,苏挽的梦丝轻轻飘过来,在剪刀上绕了一圈,打了个小巧的结。
这个结,比任何锁都要牢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