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这差事给了公社另一个姓刁的,刁老五,以前在公社食堂帮过厨,手艺一般,但嘴甜,会来事,见了谁都笑,像个弥勒佛。
那老刁在中学做了几年炊事员,跟领导混熟了,把自家几个娃都安排进了学校、供销社。
没一个干农活的,一个个都成了“公家人”,日子过得红火,穿得干干净净,不像他们,整天一身泥,走到哪都带着股土腥味。
人家那才叫站在了“河东”,风风光光的,让人眼馋。
姬忠楜看着人家,心里头不是没有悔。
有时蹲在地头抽烟,看着日头东升西落,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又缩得很短,他就想:
是不是自己太傻了?
守着这破地,能有啥出息?
可再看看家里一群娃,看看昊文兰蜡黄的脸,他又觉得,或许这样也没啥不好。
至少,一家人守在一块儿,踏实,夜里能睡个安稳觉,不用惦记着谁走了谁留了。
只是那“河东”的影子,像南三河上的雾,看得见,摸不着,让他心里头总有点空落落的,像缺了块啥,填不满。
这年秋天,谷子黄了的时候,像铺了一地的金子,昊文兰的爹昊天林来了。
昊天林穿着件藏青色的褂子,洗得干干净净,熨得平平整整,没有一点褶子,手里拎着个蓝布包,看着就比庄户人体面。
鞋上都没沾多少泥,不像姬忠楜,啥时候鞋上都带着土,像长在脚上似的。
他坐在堂屋里,喝着昊文兰泡的茶,茶叶是好茶叶,在水里舒展着,一股清香,不像他们平时喝的粗茶,苦得像药。
他看着满地跑的外孙外孙女,叹着气:
“文兰啊,你看你这日子,苦成啥样了?”
昊文兰笑了笑,手里纳着鞋底,针脚细密。
“爹,不苦,挺好的。
娃们都结实,能跑能跳的。”
她脸上笑着,手却悄悄按了按肚子,那里又隐隐作痛了,像有只手在里面拧,疼得她额头冒汗,又赶紧擦掉,怕爹看见。
她的眩晕病没好利索,胃又开始闹腾,吃点东西就胀,像塞了团棉花,有时还疼得直冒汗。
但她从没跟人说过,连姬忠楜都只知道她身子弱,不知道具体啥毛病。
说了也没用,徒增担心,还得花钱看病,家里哪有闲钱。
“好啥好?”昊天林放下茶杯,茶杯在桌上磕出轻响。
“我跟你娘商量了,姬家集那铺子,你去管着吧。
卖布匹、服饰,本钱我出,你就管着卖,挣了钱都是你的。
你身子不好,雇个人也行,不用自己太累。”
昊文兰的心猛地一跳,像被啥东西蛰了一下。
她爹做了一辈子生意,在计划经济的夹缝里也能把生意做活,那本事,她是知道的,十里八乡没人不佩服。
去集上开店,那日子肯定比现在强多了,不用再土里刨食,娃们也能穿得好些,吃得好些,不用总穿着打补丁的衣服,喝稀糊糊。
这可是个往“河东”走的机会啊,多少人求都求不来。
可她看着炕上睡着的永洲,小脸皱巴巴的,像个小老头。
又看看在院子里追打嬉闹的永海和巧女,身上的衣服都打着补丁,心里头那点火苗又灭了,像被泼了盆冷水。
“爹,我不去。”
“为啥?”
昊天林瞪起眼,像头生气的老黄牛。
“你嫌爹的钱是资本主义?
怕沾上资产阶级?”
“不是。”
昊文兰低下头,声音很轻,像蚊子哼哼。
“现在是人民公社,搞集体化,做生意……都说那是资产阶级的道道,不好。
我们无的谓,但对娃们不好,尤其对永海不好。
他将来要想有出息,得走正道,跟共产党走,当公家人,吃公家饭。
要是我开了店,人家不说他是小资本家的后代?
那他还能有啥前途?”
他不能让娃们被人戳脊梁骨,不能耽误了永海,他是家里的指望,得让他走正道,不能沾上资产阶级。
他将来要立在“河东”,堂堂正正的。
昊天林看着女儿,叹了口气,像泄了气的皮球。
“你呀,就是死脑筋!做生意咋了?
我不也做得好好的?只要拥护共产党,不犯法,凭本事挣钱,咋就不行了?”
“爹,您老了,不一样。”
昊文兰抬起头,眼神很亮,像天上的星星。
“我还年轻,得跟上形势。
娃们要立住脚,就得走正路。
这‘河东’,得是共产党给的‘河东’,才稳当,才长久,不然,说塌就塌了。”
她见过太多起起落落,知道啥才是最可靠的。
昊天林知道女儿的脾气,犟起来十头牛都拉不回,像她娘,认定的事,八匹马都拽不回来。
他没再劝,只是从包里拿出些布料、点心,塞给外孙外孙女,孩子们欢呼雀跃,像得了宝贝。
他又偷偷塞给昊文兰一些钱,用手帕包着,沉甸甸的。
“拿着,买点药,好好养身子。
别硬撑着,身子是撑家立户的本钱。”
昊文兰把钱推回去,手都在抖。
“爹,我有钱。真的有。”
“你那点钱够啥?”
昊天林硬把钱塞给她,塞进她手里,攥得紧紧的。
“我知道你身子不好,别瞒着爹。
要是撑不住,就跟我说,爹还能帮你。”
昊文兰眼圈红了,别过头去,看着窗外,不敢看爹的眼睛。
“我真没事。”
她没告诉爹,她的胃越来越疼,有时夜里能疼醒,冷汗把衣服都湿透了。
也没告诉爹,她其实心里也慌,也不知道自己选的这条路,到底对不对,将来会不会后悔,可她只能这么选,为了娃们,啥都值。
昊天林走了,昊文兰站在门口送他,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路尽头。
拐了个弯就看不见了,眼泪才掉下来,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衣襟上,湿了一片。
她抹了把泪,转身进了屋,拿起针线,继续给永海纳鞋底。
针扎得很深,线拉得很紧,仿佛这样就能把心里的那些悔、那些疼,都缝进布里,藏起来,不让人看见。
后来,跟着昊天林做生意的人越做越多,越做越大,在县城开了好几家铺子,卖啥的都有,他们都成了远近闻名的富裕户。
家里盖了砖瓦房,买了自行车,有的还买了收音机,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妥妥地站在了“河东”,让人眼馋得不行。
那些跟着他学做生意的,也都发了家,盖了新房,娶了漂亮媳妇,不用再脸朝黄土背朝天。
昊文兰有时听人说起,心里头像被针扎了一下,隐隐作痛,但很快又硬起心肠:
咱不图那个,咱图的是娃们能走正道,将来能堂堂正正地立在“河东”,那才踏实,才长久。
只是,夜深人静时,她疼得睡不着,就看着窗外的月亮,月亮有时圆有时缺,像人的日子,起起落落。
听着南三河的水哗哗地流,一刻也不停,像在赶路。
她会想: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这“河东河西”,到底是啥样的?
是像月亮一样圆了又缺?还是像河水一样,流过去就再也回不来了?
姬忠楜也常常想这个问题。
他守着土地,看着别人往“河东”奔,心里头不是滋味,像打翻了五味瓶,啥味都有。
昊文兰守着孩子,看着别人在“河东”站稳,心里也不是不羡慕,只是嘴上不说。
他们都觉得自己是为了家,为了娃,可这“河西”的日子,啥时候是个头?谁也说不清。
姬永海那时还小,不懂爹娘心里的这些弯弯绕。
他只知道,爹每天在地里累死累活,回来时满身是汗,衣服能拧出水。
娘每天在家里缝缝补补,纳鞋底纳到深夜,眼睛熬得通红。
日子始终过得紧巴巴的,很少能吃上白面馒头,大多时候都是稀糊糊就着咸菜。
但他也知道,怀里的破本子能写字,能让他学到本事。
广播里能听到自己的名字,让他觉得自己很能干。
娘的怀抱很暖,冬天睡觉总把他搂得很紧。
爹的烟袋味很安心,闻到那味就知道爹在家。
他不知道“河东”有多好,也不知道“河西”有多差。
他只知道,要好好写字,好好长大,将来要干一番大事业。
让爹娘过上好日子,不用再这么辛苦。
南三河的水,依旧不急不慢地流着,向东,向东,朝着洪泽湖东岸下游的方向,从不回头。
它见过多少人家从“河东”到“河西”,又从“河西”到“河东”?
它不说,只是默默地流着,把那些日子,那些心思,都淘洗得清清楚楚,又模糊不清,像水里的影子,抓不住,摸不着。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这日子,就像这河水,谁知道下一个弯,会拐向哪里呢?
姬忠楜不知道,昊文兰不知道,姬永海也不知道,但他们都在盼着,盼着有一天,能走到河东去,站得稳稳的,再也不用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