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的微光,透过“和平号”指挥舱厚重的舷窗,温柔地洒了进来。
一夜的风浪似乎已经平息,船身只有轻微的摇晃。
苏白是被一阵细微的响动吵醒的。
她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身边摇篮里睡得正香的女儿。
小朝汐粉嫩的小脸蛋陷在柔软的包被里,小嘴巴一张一合,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刷子。
而那细微的响动,来自于摇篮的另一边。
陆枭高大挺拔的身躯,正以一种极其僵硬又万分小心的姿态,半蹲在摇篮旁。
苏白没出声,就那么安静地看着。
晨光为他冷硬的侧脸轮廓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连那道狰狞的伤疤,似乎都柔和了许多。
“怕把她吵醒?”苏白轻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刚睡醒的沙哑和笑意。
陆枭的身形猛地一僵,缓缓回头。
看到苏白已经醒了,他那张总是紧绷的脸上,竟破天荒地划过一丝类似被抓包的窘迫。
“她太小了。”他喉结滚动,憋出四个字,声音低沉而沙哑,“软。”
他从未接触过如此脆弱柔软的生命。
仿佛一用力,就会碎掉。
苏白轻笑出声,从床上坐起身,柔软的被子从肩头滑落。
“妈说,我哥他们……都很好?”苏白仰头看着他,轻声问道。
“嗯。”陆枭收回手,反手将她柔软的小手包裹在掌心,“苏武很沉稳,是天生的指挥官。苏城……爆发力很强,是个好兵。”
这是极高的评价了。
苏白的心彻底放了下来。
“那……‘雅典娜’呢?她都交代了什么?”
提到这个名字,陆枭的眼神瞬间冷了几分,掌心也不自觉地收紧。
他将审讯中得到的,关于“方舟”圆桌议会、关于“神域服务器”、关于方敬儒的意识被“消化”的惊人内幕,都简略地告诉了苏白。
当听到“利维坦”这个名字时,苏白的心也猛地一沉。
一头……专门为了在深海之中,猎杀她的巨兽。
“别怕。”陆枭察觉到她情绪的变化,用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沉声道,“不管那是什么东西,我会亲手,把它撕碎。”
苏白抬头,望着他坚毅的下颌线和那双映着自己的深邃眼眸,心底刚刚升起的一丝寒意,瞬间被驱散得一干二净。
她点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就在这时,舱门被轻轻推开。
“醒啦?”李凤霞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小米粥走了进来,看到腻歪在一起的两人,脸上立刻笑开了花。
“快,闺女,趁热喝了,暖暖身子。你这几天累坏了。”
她将碗递给苏白,又嗔怪地看了一眼陆枭:“你也是,刚回来就不知道歇歇。看孩子哪有你这么看的,跟个木头桩子似的。”
陆枭难得没有反驳,只是默默地站起身,替苏白接过碗,用勺子轻轻搅动着,吹凉。
李凤霞看着女儿女婿这副模样,心里比吃了蜜还甜。她走到摇篮边,熟练地探了探小朝汐的尿布,又理了理小家伙的包被,满脸都是慈爱的笑。
“岛上都传开啦!”李凤霞一边忙活着,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
“说你们这次出海,干了件顶天立地的大事!抓了好多好多坏蛋!战士们一个个,腰杆挺得笔直,别提多神气了!”
胜利的喜悦,如同温暖的洋流,流淌在整座鲨鱼岛。
而这股暖流,并不仅仅局限于这座孤悬海外的岛屿。
……
千里之外,京城。
一辆黑色的轿车,平稳地停在了一条胡同深处的一座四合院门口。
葛怀英教授披着一件灰色的中山装,手里拿着一份刚刚印出来的报纸,步履沉稳地走进了自己的书房。
书房里,檀香袅袅。
他将报纸在黄花梨木的大书桌上摊开。
正是今天发行的《人民日报》,副刊版面。
一个醒目的标题,映入眼帘——《考明代东南沿海“海神娘娘”之信仰源流》。
文章旁边,还配了一幅插图。
那是一幅从地方县志里翻拍出来的,线条粗糙的木刻版画。
画上的“海神娘娘”,面容模糊,只依稀能辨认出是个女子,她驾驭着惊涛骇浪,身边有巨鲸和鱼群环绕,护佑着海上的渔船。
虽然画工简陋,但那股悲天悯人、又威严神圣的气韵,却扑面而来。
“叮铃铃——”
桌上的红色电话机,急促地响了起来。
葛怀英扶了扶老花镜,不紧不慢地接起电话。
“喂,老葛啊!”电话那头,传来一道爽朗又带着一丝兴奋的声音,“看到今天的报纸没有?你那篇文章,可是捅了马蜂窝了!”
打电话的是他在社科院的一位老友,同样是泰斗级的人物。
“我这半天,电话就没停过!好几个老家伙都打电话来问,你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葛怀英淡淡一笑,声音沉稳:“我只是在做学问,拨乱反正,还原历史罢了。”
“嗨!你可别跟我来这套!”老友在电话那头笑道。
“你这篇文章,一个字都没提那些乌七八糟的谣言,可每一个字,都像一个大嘴巴,狠狠抽在那些乱嚼舌根的人脸上!”
“什么‘海妖’?什么‘不祥’?在咱们几百年的‘海神娘娘’信仰面前,简直就是个笑话!还是个没文化的笑话!”
“现在圈子里都传遍了,前阵子跟着起哄,传那些风言风语的几个人,今天一天都没敢出门!丢人啊!被你用一支笔,不动声色地钉在了耻辱柱上!”
葛怀英听着,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这就是他要的效果。
用阳谋,对付阴谋。
用历史的厚重,去碾碎那些轻浮而恶毒的污蔑。
一场针对苏白的,自上而下的舆论暗杀,就这么被他四两拨千斤地,彻底化解于无形。
……
青山公社,国营农场。
凛冽的寒风,卷起地上的沙土,刮在人脸上,像刀子一样疼。
江迟修缩着脖子,将手里那半个冰冷的窝窝头,又往怀里揣了揣。
他曾经那双握笔的、干净修长的手,此刻布满了冻疮和老茧,指甲缝里全是洗不掉的黑泥。
食堂里,一个管事的老乡,随手从墙角一堆旧报纸里扯了一张,包了几个土豆,丢给了同桌的另一个人。
江迟修的目光,无意中扫过那张油腻腻的报纸。
副刊……《人民日报》……
他已经很久没有看过报纸了。在这里,精神食粮是一种奢侈。
他的目光,忽然被那张报纸上的一幅插图,死死地钉住了。
海神娘娘……
那与苏白有着七八分神似的轮廓,狠狠刺入他的眼中。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一把从对方手里抢过了那张油腻的报纸,全然不顾对方的叫骂。
他颤抖着手,将报纸展开。
那篇考据文章,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无情地嘲讽着他。
他的脑子里,瞬间浮现出苏白站在船头,冷冷看着他的样子。
那眼神,和这画上的“海神娘娘”,何其相似!
原来……她早就不是那个跟在自己身后,唯唯诺诺的蠢丫头了。
不,或许她从来都不是。
蠢的是自己!
嫉妒、悔恨、怨毒……无数种情绪,像毒蛇一样,瞬间吞噬了他的理智。
凭什么!
凭什么她能被捧上神坛,哪怕只是借着古人的名义,也依旧光芒万丈!
而自己,曾经天之骄子的江知青,却要在这片不毛之地,像牲口一样,为了一个工分,为了一个窝窝头,苟延残喘!
“嗬……嗬……”
江迟修的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他死死地攥着那张报纸,指节因为用力而寸寸发白,那张印着“海神娘娘”的版面,被他揉捏得不成样子。
嫉妒与悔恨的毒火,几乎要将他的五脏六腑都烧成灰烬。
“海神娘娘?呵……”
他低声呢喃,脸上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不……你不是神……”
“你是个妖精……是毁了我一切的……妖精……”
揉成一团的报纸,被他狠狠地砸在地上,沾满了泥土和油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