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嘴村的土路,从未像今天这般热闹过。
几十个汉子,老的少的,跟着一个年轻人,像一阵卷过山岗的疾风,从村西头的后山,呼啦啦地涌向村东头。脚步踩起的烟尘,在夕阳的余晖里,都像是镀上了一层金色的急切。
他们绕过歪脖子老槐树,穿过几户人家的土坯院墙,最终,在一片开阔的、铺着青石板的空地前停了下来。
空地的正中央,便是一口老井。
这就是龙嘴井。
井口并非寻常的圆形石砌,而是一整块巨大的青石,被雕成了一颗狰狞而威严的龙头。龙口大张,便是井口,两根龙须垂落,被岁月和井绳磨得光滑油亮。龙额高耸,双目圆睁,即便石头的棱角早已被风雨侵蚀得不再分明,那股子吞云吐雾的气势,依然摄人心魄。
几十年来,这龙头只是村民们打水时靠着歇脚、孩子们捉迷藏时倚着躲藏的寻常物。可今天,当所有人再次站在这井前,看着那颗沉默的龙头,心里却都生出一种近乎荒诞的敬畏。
“就是它……龙嘴井……”陈老蔫气喘吁吁地赶到,扶着膝盖,看着那熟悉的龙头,眼神复杂得像是在看一位从未谋面的祖宗。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林枫走到井边。一股阴凉潮湿的气息,夹杂着青苔的腥味,从井口扑面而来。他探头往下看,井壁是青石垒砌,长满了滑腻的绿苔,深不见底,只能看到下方一团模糊的、反射着天光的幽暗。
“这井……有多深?”林枫问。
“老婆子们纳鞋底的麻绳,三根接起来才刚够着水面。”一个村民回答,“水底下多深,就没人知道了。”
“太爷爷当年打这口井,可是个大工程。”陈老蔫缓过气来,指着那龙头,“听俺爷爷说,光这块龙头石,就是太爷爷带着十几个壮劳力,从后山整整花了半个月才弄回来的。他说,这龙头,是咱们村的镇物,龙头正对着后山那扇‘门’,一饮一啄,都有讲究。”
众人听得似懂非懂,只觉得越发玄乎。
王大炮最后一个才晃悠过来,他没理会众人的议论,而是径直走到井口,蹲下身子,像个挑剔的买家,仔-细-审-视起那颗龙头。
他伸出粗糙的手指,在那龙头上细细地摩挲着。从龙角,到龙鳞,再到龙口里雕出的利齿。他的表情越来越严肃,眼神里,那股子匠人见到绝活儿时的光彩,又一次亮了起来。
“好手艺。”他摸着龙头下颚处一处极其隐蔽的排水小孔,由衷地赞叹,“这活儿,漂亮!你看这线条,这气势,没个几十年的功力,根本出不来。这位老前辈,是个通天的人物。”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看向林枫。“林书记,这玩意儿,应该就是那条‘石龙’没跑了。可怎么‘醒’?”
他一脚踩在井沿上,探头往下看了看,随即皱起了眉。“黑灯瞎火的,啥也看不见。再说了,就算井底有东西,难不成还能长腿跑上来?”
王大炮的话,又把众人拉回了现实。
是啊,谜题是猜到了,可钥匙在井底,怎么拿?
“找绳子!找手电!”林枫立刻下了命令。
村子不大,一声令下,立刻有人跑回家去翻箱倒柜。不一会儿,几条长短不一、粗细各异的麻绳和一堆老旧的手电筒就堆在了井边。手电筒大多是那种老式的铁皮手电,光也昏黄,照不了多远。
“不行,这些绳子都不够长,也靠不住。”一个有经验的老人检查了一下绳子,摇了摇头,“这井太深,万一绳子断了,下去的人就上不来了。”
“手电也不顶用,光太散。”
人群又一次陷入了沉默。希望就在眼前,却隔着几十米的黑暗和深水,看得见,摸不着。
“用我的。”
王大炮闷声闷气地开口,转身走到他的那辆三轮车旁,从车斗里拖出一个沉重的帆布工具包。他拉开拉链,从里面取出一捆崭新的、小臂粗的尼龙登山绳,还有一个大号的充电式探照灯。
“我有时候接山上的活儿,得用这玩意儿。”他把绳子和探照灯往地上一扔,“绳子五十米,够用了。灯也刚充的电,能亮一晚上。”
众人眼睛一亮,纷纷给王大炮竖起了大拇指。
“还是王村长有办法!”
“这绳子,看着就结实!”
王大炮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有几分受用。他把绳子的一头,牢牢地系在龙头的石角上,试了试,纹丝不动。然后,他打开探照灯的开关。
一道雪亮的、凝聚如实质的光柱,瞬间刺破了井下的黑暗。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围了过去,伸长了脖子。
“哇——”
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叹。
在强光的照射下,井下的一切都清晰可见。井壁上的青苔,湿漉漉地反着光。光柱直-插-下-去,照在水面上,映出一片晃动的、刺眼的光斑。水很清,可以看见水面下几米深的地方,井壁依然是整齐的青石。
“啥也没有啊?”一个年轻人失望地嚷嚷。
“就是一口普通的井嘛。”
王大炮没说话,他一只手抓着绳子,另一只手举着探照灯,小心地变换着角度,让光柱贴着井壁,一寸一寸地往下扫。
“咦?”
他的动作忽然停住了。
“怎么了?”林枫立刻问。
“不对劲。”王大炮的声音带着一丝困惑,“你们看。”
他将光柱固定在水面下方大概两米深的位置。众人顺着光看去,只见那里的井壁,似乎和其他地方有些不同。
其他地方的石块,都是大小不一的青石,砌得虽然整齐,但石缝清晰可见。可被光照着的那一圈,却像是用一整块巨大的、环形的石头雕出来的,表面异常平滑,几乎看不到任何拼接的缝隙。
更奇怪的是,在那一圈平滑的石壁上,似乎还刻着一些模糊的纹路。因为在水下,看得并不真切。
“那是什么?”
“好像是……刻着花?”
林枫的心跳开始加速。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那东西,就是关键。
“王师傅,能把灯再往下放一点吗?”
王大炮摇摇头:“灯不能下水。再说了,就算能看清,东西在水里,手够不着,也是白搭。”
他关掉探照灯,直起身子,看向众人,问出了那个最关键的问题:“这井里的水,能排干吗?”
陈老蔫的脸垮了下来:“排不干。这是口活井,连着地下的暗河,水泵抽一天,水位也下不去多少。”
这下,所有人都没辙了。
排不干,就意味着,想要探明水下的秘密,只有一个办法。
下去。
山风吹过,带着一丝凉意。几十个汉子,围着一口深井,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说话了。
下到井底,不难。可要潜到冰冷的井水里,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水下去摸索那些未知的石壁,光是想想,就让人头皮发麻。万一水下有什么东西,或者被什么卡住了,那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我……我水性不好。”刚才还叫嚣着要拿金元宝的年轻人,第一个缩了脖子。
“俺……俺这老胳膊老腿,下去就得抽筋。”
一时间,刚刚还群情激昂的汉子们,都成了谦谦君子,互相推让起来。
林枫看着这一幕,没有说话,也没有催促。他知道,这种事,强求不得。
王大炮在一旁看着,嘴角撇了撇,露出一丝鄙夷。他解开系在龙头上的绳子,开始往回卷。
“行了,都散了吧。”他一边卷绳子一边说,“看来你们太爷爷这宝贝,是留给属鱼的后人了。你们这帮旱鸭子,没这个命。”
他的话,像一根根针,扎在石嘴村汉子们的心上。一个个面红耳赤,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却又无从反驳。
“谁说我们是旱鸭子!”人群里,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猛地站了出来。
是陈山,陈老蔫的孙子,一个平日里有些木讷,但身体壮实得像头小牛犊的后生。
“山子,你别胡闹!”陈老蔫一把拉住他。
“爷爷,我没胡闹!”陈山甩开他的手,走到井边,梗着脖子对王大炮说,“我们石嘴村,没有孬种!不就是下个水吗?我夏天天天在村口的河里扎猛子,这点水,算个啥!”
他说着,就开始脱身上的外套。
“好小子,有种!”王大炮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眼神里多了几分赞许。
“山子,回来!”陈老蔫急得直跺脚。
林枫走上前,按住了陈山的肩膀。“山子,勇气可嘉。但是,我们不能凭着一腔血勇去冒险。”
他转向众人,声音清晰:“现在情况不明,水下太危险。我们需要做更充分的准备。第一,再找一根安全绳,系在下去的人腰上,做双重保险。第二,要想办法固定住光源,让水下也能看清。第三,下去的人,不能空手,要带上工具。”
他有条不紊地安排着,将一件充满风险的莽撞行为,变成了一项有计划、有保障的探索行动。
原本还犹豫不决的村民们,听到这番话,心里顿时安定了不少。
“林书记说得对,不能蛮干!”
“对,安全第一!”
王大炮看着林枫,眼神里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这个年轻人,不仅会煽动人心,更难得的是,在关键时刻,他比谁都冷静。
“光源我来想办法。”王大炮开口了,“我车上有防水的头灯。至于工具……”
他沉吟了一下,从工具包里,取出一柄小号的八角锤和一根扁头的钢凿。
“如果水下真有什么机关,估计离不开这两样东西。”他把锤子和凿子递给陈山,“小子,接着。待会儿下去,别乱敲。先摸清楚了,上来告诉我们。”
陈山郑重地接过工具,那沉甸甸的分量,让他年轻的脸上,多了一丝使命感。
很快,第二根安全绳也找来了。林枫和王大炮一起,仔-细-检-查了绳结,又在陈山腰上牢牢系好。
一切准备就绪。
陈山深吸一口气,戴上防水头灯,一手抓着主绳,一手拿着工具,跨上了井沿。
“山子……”陈老蔫的眼圈红了,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
“爷爷,放心吧!”陈山回头,露出一口白牙,那笑容,是属于年轻人的、无畏的笑容。
他不再犹豫,双臂用力,身体灵巧地滑入了那片深邃的黑暗之中。
井边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死死地盯着那根不断往下放的绳子。
一米,两米,十米,二十米……
“到底了!”井下传来陈山略带回音的声音,让所有人的心都往上一提。
“头灯打开!报告情况!”林枫对着井口喊道。
片刻之后,井下亮起一圈光晕,陈山的声音再次传来,带着一丝水下的沉闷:“我脚踩到水了!水……水好凉!”
“稳住!顺着井壁找我们刚才看到的地方!”
“好!”
井边,所有人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伸长了脖子往下看,却只能看到一团模糊的光影在水面晃动。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年那么漫长。
井下,只有陈山粗重的喘息声,和水波荡漾的声音。
“找到了!”
突然,陈山的声音在井下响起,充满了压抑不住的兴奋。
“我摸到了!这石头是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