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欧的冬日,天光总是亮得吝啬。
前苏联遗留下的制片厂像一头巨大的钢铁巨兽,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沉默地匍匐。空气里弥漫着铁锈、煤灰和陈年尘土混合的冰冷气息。
“《让子弹非》,第一场,第一镜,第一次!”
周星手里捏着一个早已停产的军用喇叭,嘶哑的吼声在空旷的摄影棚里激起一串回音。他头发乱得像鸟窝,一件不合身的军大衣裹在身上,眼睛里布满血丝,却亮得吓人,像一头终于挣脱牢笼的饿狼。
场记板“啪”的一声脆响,打破了凝滞。
孟龙饰演的张麻子,带着一群土匪兄弟,骑着高头大马,从远处的荒原上呼啸而来。马蹄卷起尘土,粗犷的呼喝声混杂着风声,一切都充满了原始的生命力。
“停!”
监视器后的周星猛地站了起来,喇叭被他狠狠砸在桌上。
“葛闻!你他妈的演的是师爷,不是刚从坟里爬出来的僵尸!你的油滑呢?你的见风使舵呢?你脸上那表情是便秘了三天还是死了老婆?给老子活过来!”
被点名的葛闻,正懒洋洋地骑在一匹瘦马上,闻言只是掏出小酒壶,慢悠悠地拧开盖子,对着周星的方向晃了晃。
“周导,体谅一下。这么冷的天,酒精没上来,面部肌肉是僵硬的。再说了,我这角色设定不是刚死了七任老婆吗?悲伤一点,符合人设。”
“我让你悲伤,没让你奔丧!”周星气得跳脚,指着葛闻的鼻子,“你那是悲伤吗?你那是嘲讽!你在嘲讽这个剧本,嘲讽我,嘲讽在场的所有人!”
葛闻嘿嘿一笑,灌了口酒,含糊不清地嘟囔:“哪能啊,我这是沉浸式表演。我一想到咱们这‘复仇者联盟’的前景,就悲从中来,不能自已。”
他这话一出,周围几个“刺头”配角都露出了心照不宣的古怪笑容。蒋武那张如同石刻的脸上,嘴角也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
这支临时拼凑起来的“杂牌军”,个个都是昔日的王,浑身长满了刺。江川那番话虽然点燃了他们,但骨子里的桀骜和彼此间的隔阂,不是一朝一夕能消除的。开机第一天,就充满了火药味和荒诞感。
周星还想再骂,江川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递过去一杯热咖啡。
“让他们先磨合磨合,这帮人凑一块儿,不出点状况才不正常。”
周星接过咖啡,重重哼了一声,算是给了江川面子,重新坐回监视器后。
“再来一条!”
拍摄磕磕绊绊地进行着。周星的咆哮,葛闻的怪话,成了片场的主旋律。然而,到了下午,真正的麻烦来了。
“导演!灯光组的设备全跳闸了!主电源好像出了问题!”一个场务连滚带爬地跑过来。
“什么问题?保险丝烧了?换!”周星不耐烦地挥手。
“不是保险丝,是……是整个制片厂的供电都不稳了!电压忽高忽低,设备根本开不了,再这样下去机器都要烧了!”
负责技术的“技术疯子”老刘,一个头发花白、因为坚持用胶片拍摄而被所有剧组拉黑的摄影大拿,也皱着眉走了过来。
“我检查了,不是我们内部线路的问题。是外部供电有问题。我去找制片厂的电工,那帮家伙一个个都说俄语,揣着明白装糊涂,翻来覆去就一句话:‘设备老化,正常现象’。”
江川眼神一凝。
他走到制片厂的配电室,这里由当地几个五大三粗的东欧人看守着,为首的是一个脸上带疤、脖子上纹着蝎子的光头,人称“蛇哥”。
“朋友,我们的拍摄需要稳定的电力。你们的设备如果老化,我们可以出钱,立刻更换。”江川的俄语说得字正腔圆,语气平静。
蛇哥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懒洋洋地靠在墙上。
“华夏来的老板,有钱。但这不是钱的问题。这是历史遗留问题,懂吗?整个区的电网都这样,我们也没办法。”
他身后的几个手下发出一阵哄笑,眼神里充满了戏谑。
孟龙跟在江川身后,看着这帮人的嘴脸,拳头已经捏紧了。只要江川一个眼神,他就能让这个“蛇哥”的脸和墙壁亲密接触。
江川却没理会他们的挑衅,只是平静地看着蛇哥:“是吗?那我听说,城东的那个纺织厂,也是用的这条线路,他们的电就很稳定。”
蛇哥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江.川继续说:“我还听说,赵家的人前天来过这里,和你们喝了一顿很愉快的伏特加。他们给了你们一笔钱,让你们每天给我们制造一点‘历史遗留问题’。不多,大概十万美金。”
蛇哥的脸色彻底变了,眼神瞬间阴沉下来,手不自觉地摸向了腰间。周围的气氛陡然紧张。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想找麻烦吗?”
“不,我不是来找麻烦的。”江川摇了摇头,脸上甚至露出了一丝微笑,“我是来送生意的。”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银行本票,递了过去。
“这里是二十万美金。十万,是赔给赵家的违约金。另外十万,是你们接下来一个月,保证我们电力供应的辛苦费。”
蛇哥看着那张本票,眼神闪烁,却没有接。
“你以为用钱就能砸死我?我告诉你,在这片地界,我谢尔盖说了算!赵家给的,不止是钱,还有……”
“还有把你们用完就扔掉的承诺?”江川打断了他。
“蛇哥,你是个聪明人。赵家是什么体量?他们看得上你这小小的制片厂吗?这次他们让你办事,下次呢?这活儿干完了,你对他们就没用了。你觉得他们会为了你,得罪我这个愿意长期在这里投资的人吗?”
江川向前一步,声音压低了些,却充满了穿透力。
“这部电影,只是个开始。我查过了,这个制片厂位置很好,设施基础也不错。我打算把它整个买下来,改造成东欧最大的影视基地。到时候,会有源源不断的剧组来这里拍摄。而你,蛇哥,还有你的兄弟们,将不再是看守几个破旧配电箱的保安。”
他顿了顿,看着蛇哥已经完全被吸引的眼神,抛出了最后的筹码。
“你们可以成立一个服务公司,专门负责整个基地的安保、后勤、设备租赁。我保证,你们拿到的,是合法的、长期的、源源不断的收入。一年下来,是一百万美金,还是两百万美金?你自己算。”
蛇哥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
十万美金,很多。但和江川画出的这张大饼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一个是当一次性的小混混,拿一笔快钱,还得罪一个看起来更不好惹的华夏人。另一个,是摇身一变,成为一个年入百万的正经公司老板。
这道选择题,傻子都知道怎么选。
“我怎么相信你?”蛇哥的声音有些干涩。
“就凭这个。”江川从孟龙手里拿过一份文件,拍在蛇哥面前,“这是星尘引力集团委托乌克兰国家银行出具的资信证明,还有我们律师团队起草的影视基地收购意向书。你可以找任何一个懂行的人看看,这份文件的分量。”
蛇哥死死地盯着那份文件上星尘引力集团的Logo和那一长串令人眼晕的数字,喉结上下滚动。
一旁的葛闻,本来还抱着看好戏的心态,此刻也收起了玩世不恭的表情。他看着江川,眼神里多了一丝复杂。他原以为江川只是个有钱有理想的愣头青,现在看来,这年轻人玩的是降维打击。
蒋武抱在胸前的双臂也放松了。他不喜欢这种弯弯绕绕,但他佩服能把事情办成的人。
半晌,蛇哥终于抬起头,脸上堆起了和之前截然不同的、热情的笑容。他一把抢过那张二十万的本票,塞进怀里,然后对着身后的手下大吼一声。
“都他妈愣着干什么!没听到江先生说设备有问题吗?快去!把我们藏在地下室里那台备用发电机抬出来!德国货!保证给贵客安排得明明白白!”
他转过头,搓着手,一脸谄媚地对江川说:“江先生,您看,这历史遗留问题,有时候只要思想一变,它就突然不留了。您放心,从今天起,别说停电,就算是一只蚊子飞进您的片场,都得是双眼皮的!”
一场由赵家精心策划的下马威,就这么被江川用更直接、更具诱惑力的方式化解于无形。
当天晚上,片场的灯光前所未有的明亮。蛇哥亲自带着人,送来了上好的伏特加和烤肉,对周星一口一个“大师”,对葛闻一口一个“影帝”,热情得让人发毛。
葛闻喝得醉醺醺,勾着江川的肩膀,大着舌头说:“小子,我收回之前的话。你……你不是愣头青,你他妈的是个妖孽。跟着你,好像……好像真能把天给捅个窟窿。”
江川笑了笑,没说话。
风波看似平息,拍摄重新走上正轨。然而,当镜头再次对准孟龙,当他需要演出张麻子那份玩世不恭背后、洞悉一切的深沉时,新的、也是更棘手的“地狱”,才刚刚拉开序幕。
周星盯着监视器里孟龙的脸,眉头越皱越紧。
他知道,电力可以买来,人心可以收买,但一个演员的灵魂,是任何东西都换不来的。
这道坎,比赵家的任何阴谋,都更难迈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