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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挂断了。
林舟将手机放回口袋,动作平稳,仿佛刚才接到的只是一个推销保险的寻常来电。
可他身边的空气,却在那一瞬间凝固了。
挖掘机的轰鸣声依旧雄浑,翻滚的黄土依旧带着新生的气息,远处村民的议论声也未曾停歇。但这一切,都像是隔了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变得模糊而不真切。
刚才还因激动而浑身轻颤的秦峰,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笑容僵在嘴角,最后垮了下来。他那双刚刚被泪水洗过的眼睛,此刻写满了惊骇与茫然。
“林……林科长?”他声音干涩,像是被砂纸磨过,“纪……纪委?”
这两个字,对于一个在体制内摸爬滚打了半辈子的干部而言,有着千钧之重。它意味着麻烦,意味着污点,意味着一切努力都可能化为泡影。
李瑞和苏晓脸上的兴奋也消失得无影无踪。李瑞的嘴巴张了张,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脸色涨得通红,那是愤怒和难以置信交织的颜色。苏晓则下意识地扶了扶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起来,开始飞速地分析这通电话背后所有可能的程序和法规。
只有马叔,他默不作声地往前站了半步,挡在了林舟和秦峰之间,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但微眯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只有老江湖才懂的冷冽。
“他娘的,刚开席就有人来掀桌子。”马叔低声嘟囔了一句,声音不大,却像一根针,刺破了现场死寂的氛围。
秦峰一个激灵,猛地抓住林舟的手臂,手劲大得吓人。“林科长!这……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我哪里做错了?是不是征地的事情出了纰漏?这帮兔崽子,肯定是冲着我来的,我……我跟你去省里解释!”
他的声音里带着急切的惶恐,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哭腔。他等了半辈子的春天,才刚刚看到第一片绿芽,难道就要被一场倒春寒彻底冻死?他无法接受。
林舟反手轻轻拍了拍秦峰的手背,那温度沉稳而有力。
“秦县长,别慌。”他的声音依旧清朗平稳,像一颗石子投入乱糟糟的心湖,瞬间荡开一圈圈涟漪,“这风不是从红山县刮起来的,是从省城。”
他转向李瑞和苏晓:“你们两个,也别一副天要塌下来的样子。项目刚有起色,就有人坐不住了,这不是很正常吗?”
正常?
李瑞差点跳起来。这都纪委谈话了,还正常?
林舟的目光从他们脸上扫过,最后落在那片热火朝天的工地上。在他的脑海中,现实世界已经淡化成背景。一个庞大的、由无数数据流和因果链构成的虚拟沙盘,正在高速运转。
【事件输入:省纪委电话传唤。】
【触发关键词:群众实名举报、违规操作、产业引导基金。】
【因果链回溯启动……】
无数条淡蓝色的数据线在沙盘上交织、闪烁。一条线索从“省纪委办公厅”发出,向上链接,指向了一个模糊的人影,人影旁边标注着【李副省长派系】。另一条线索则向下延伸,链接到一个名为“宏光模具”的企业模型,正是那天在推介会上被林舟当场拒绝的那家。
再往下,数据链变得更加复杂。“宏光模具”的老板,通过几层人际关系,联系上了一个对红山县征地补偿款不满的远房亲戚。于是,一份由“宏光模具”提供“弹药”,由这位亲戚“实名”递交的举报信,就这样出现在了纪委的案头。
沙盘的推演并未就此停止。
【攻击动机分析:】
【1.敲打与试探:主要目的并非一击致命,而是通过纪委调查的压力,测试林舟的背景与应对能力,同时延缓红山县项目进度,制造负面舆论。】
【2.离间与分化:试图在林舟与孙立国主任、红山县地方干部之间制造嫌隙与不信任。】
【3.政治表态:向林舟及其背后的“潜在势力”展示肌肉,逼迫其在省内两派的博弈中做出选择。】
【推演结果一:被动应对。】
沙盘上,一个代表林舟的小人走进纪委谈话室,开始漫长的解释与自证。画面快进,项目因负责人被调查而陷入停滞,刚刚签约的企业开始动摇,孙主任承受巨大压力,红山县人心惶惶。最终,虽然调查结果是“查无实据”,但项目错过了最佳发展期,元气大伤。林舟本人也因此事在履历上留下了“被调查”的记录,锐气受挫。
【推演结果二:激烈反击。】
林舟通过孙主任向李副省长派系施压。画面中,两派的冲突骤然升级,红山县项目彻底沦为政治斗争的角力场。林舟虽然暂时脱身,却也彻底被绑上了孙主任甚至周书记的战车,失去了独立性和回旋空间。
【路径优化中……寻找第三方破局点……】
沙盘的运算速度达到了顶峰,林舟感到太阳穴传来一阵轻微的刺痛。
“林科长,那我们现在怎么办?要不要我马上给孙主任打个电话?”秦峰见林舟半天不说话,更加焦急。
林舟回过神,沙盘的推演结果已经清晰地呈现在他脑中。他松开秦峰的手,语气轻松得像是在安排一次寻常的周末出游。
“不用惊动孙主任。这点小事,他要是都出面,反而落了下乘。”他看了看天色,夕阳已经开始给远处的山峦镀上金边,“秦县长,这里就交给你了,记住,工期一天都不能停。无论省里发生什么,挖掘机的声音不能断。”
挖掘机的声音不能断。
这句话像一剂强心针,打进了秦峰的心里。他愣愣地看着林舟,看着这个比自己儿子大不了几岁的年轻人,在如此巨大的风波面前,依旧从容不迫,条理清晰。那份被恐惧和慌乱占据的心,奇迹般地安定了下来。
“好!我明白!”秦峰重重地点头,腰杆重新挺直,“天塌下来,我也让这机器响着!”
林舟笑了笑,然后对自己的团队说:“走吧,回省城。”
返回省城的车里,气氛压抑得可怕。
李瑞把车窗开了一条缝,傍晚的风灌进来,吹得他头发乱糟糟的。他憋了半天,终于还是没憋住。
“林哥,这他妈也太欺负人了!咱们辛辛苦苦跑项目,求爷爷告奶奶拉投资,眼看刚有点起色,他们就在背后捅刀子!这帮孙子,安的什么心!”他一拳砸在自己的膝盖上。
“安的是让你站队的心。”马叔坐在副驾驶,慢悠悠地开口,他从口袋里摸出烟盒,又想起了什么,把烟塞了回去,只拿出打火机在手里“咔哒、咔哒”地按着,“小林,你现在是香饽饽,谁都想咬一口。张老板那边请你吃饭,李老板这边就请你喝茶。纪委的茶,可不好喝啊。”
苏晓一直沉默着,此刻才推了推眼镜,冷静地分析:“从程序上说,他们是合法的。实名举报,纪委必须受理调查。对方选择这个时间点,非常刁钻。项目刚启动,资金刚到位,这是最容易在‘程序’上找茬的时候。明天去谈话,他们一定会揪着基金审批的每一个细节问,只要我们有一个环节的材料准备不充分,就可能被他们抓住把柄,把事情拖下去。”
车厢里又陷入了沉默。李瑞的愤怒,马叔的通透,苏晓的理性,都指向了一个令人沮丧的现实:这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阳谋,让人明知是坑,却不得不跳。
“林哥,明天……我陪你去。”李瑞闷声说道。
“我也去。”苏晓言简意赅。
马叔没说话,只是把车开得更稳了些。
林舟靠在后座上,闭着眼睛,似乎是睡着了。就在李瑞以为他不会再说话时,他却突然开口了。
“明天,你们谁都不用陪我去。”
李瑞一愣:“那你一个人?”
“嗯,我一个人去。”林舟睁开眼,窗外的路灯光芒在他镜片上一闪而过,眼神清亮得吓人,“纪委请我喝茶,是客气。我总得带点‘回礼’过去,才不失礼数。”
“回礼?”李瑞更糊涂了。
林舟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向苏晓:“苏晓,你连夜把我们产业基金所有的审批流程、资金监管方案、风险内控机制,全部整理出来,做成最详尽的报告。记住,要突出我们的‘全流程闭环监管’和‘第三方独立审计’这两点,我要让任何想在程序上找茬的人,都找不到一个标点符号的漏洞。”
“没问题。”苏-晓立刻点头,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这正是她最擅长的领域。
林舟又看向李瑞:“李瑞,你明天帮我约个人。”
“谁?”
“省纪委,研究室的王主任。”
李瑞的嘴巴张成了“o”型。去纪委接受调查,还要约纪委另一个部门的主任?这是什么操作?
林舟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弧度:“你就跟王主任的秘书说,我个人对‘新时期下,如何利用大数据技术,构建重大项目投资的廉政风险防控体系’这个课题,有一些不成熟的思考,想向他当面请教。另外,我这里有一份关于红山县产业基金的风险内控报告,可以作为他研究的实践案例。”
车里,三个人都听傻了。
他们终于明白了林舟的意图。
他不是去“接受调查”的。
他是去纪委“送课题”、“送政绩”的!
举报者攻击他的点,是“风险”和“违规”。而他,就要把这个“风险”,做成一个更高级的“风险防控”样板,直接送到纪委领导的案头。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反击了。
这是釜底抽薪,是降维打击。
他要把别人泼过来的脏水,直接变成自己洗澡的热水,还要顺便把浴室装修成五星级,邀请别人来参观。
李瑞看着林舟平静的侧脸,只觉得一股热血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什么叫格局?
这就叫格局!
汽车驶入省城的万家灯火,最终在林舟的公寓楼下停稳。
下车前,林舟叫住了马叔。
“马叔,明天,也麻烦你一件事。”
“你说。”马叔言简意赅。
“帮我查一下,张副省长的儿子,最近是不是在搞一个‘青年企业家创投基金’。”林舟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颗石子,在马叔的心里激起了滔天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