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那头,陈建国那句“我不是王家屯人”,像一块淬了冰的石头,砸在嘈杂的工厂背景音里,又冷又硬。
林舟没有被这股拒人千里之外的寒气逼退。他握着手机,走到窗边,目光落在楼下车流汇成的光河里。他能从沙盘的人物模型上读出陈建国的数据——“核心诉求:衣锦还乡、证明自我”;“性格弱点:外刚内柔、极重乡情”。但数据是冰冷的,而电话那头,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用二十年的时间,为自己筑起厚厚心防的人。
“二十年前是不是,我不知道。”林舟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争辩,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但我知道,王家屯村口那棵老槐树,去年夏天让雷劈了半边。村里人都担心它活不过今年开春。”
电话那头的呼吸声,骤然停顿了一秒。那嘈杂的、属于深城工厂的轰鸣声,仿佛在这一瞬间被抽离了,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老槐树。
那是每一个从王家屯走出去的人,脑海里关于故乡最清晰的坐标。孩子们在树下玩耍,老人们在树下乘凉,离乡的人在树下告别,归来的人在树下重逢。它不是一棵树,它是王家屯的根。
“死了就死了,关我屁事!”陈建国的声音再次响起,却比刚才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虚张声势,“有那闲工夫关心一棵树,不如多关心关心人!”
“我们正在关心人。”林舟顺着他的话说下去,“我们准备成立一个基金,专门用来支持王家屯这样的村子发展。修路,建厂,让年轻人愿意回来,让老人们能在家门口看上病。”
“哈!基金?”陈建国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声里充满了嘲讽,“你们这些当官的,又想出什么新花样来骗钱了?我告诉你,二十年前我就看透了!那个王八蛋村长,把上面拨下来的水利款拿去给他儿子盖房子娶媳妇,我去找他理论,他倒打一耙,说我偷看他家婆娘洗澡!全村人看着我被他带人打断了一条腿!我这腿,现在一到阴雨天还疼呢!你跟我谈这个?我呸!”
积压了二十年的怨气,如同决堤的洪水,在电话里咆哮而出。
林舟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沙盘上,关于陈建国的人物模型,那段尘封的“负面事件记录”正在高亮闪烁,细节与他所说的分毫不差。
等陈建国骂完了,喘着粗气,林舟才缓缓开口。
“那个村长,三年前因为贪污扶贫款,已经被抓了,判了十五年。”
电话那头,再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这一次,连粗重的喘息声都消失了。
“我知道,您心里有怨气。这口气,不出,一辈子都顺不了。”林舟的语气里没有同情,只有一种平铺直叙的理解,“我们这个计划,就需要您这样有本事,又有怨气的人。”
“什么意思?”陈建国警惕地问。
“意思是,我们想请您回来,当这个‘乡村产业基金’的监督人。每一分钱怎么花,投给谁,不投给谁,您有监督权,甚至是一票否决权。”林舟顿了顿,补上了最关键的一句,“让您亲眼看着,当年的王八蛋没做成的事,我们能不能做成。也让您亲手把当年受的气,百倍千倍地挣回来。”
说完,林舟便不再多言。他知道,钩子已经下到了最深处。剩下的,需要时间来发酵。
“我……我考虑考虑。”
许久,电话那头传来一句几乎细不可闻的回应,然后便匆匆挂断了。
林舟放下手机,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他知道,陈建国这块最硬的骨头,已经开始松动了。
马叔的“乡贤回归”计划解决了“信任”和“人才”的起点问题,但陈建国的这通电话,也让林舟看到了一个更深层次的隐患。
当资本和乡贤带着资源回到乡村,旧的权力格局被打破,新的利益冲突必然会产生。人心,比李瑞模型里的任何变量都复杂。宗族势力、邻里纠纷、红白喜事的人情攀比、对财富的嫉妒与猜疑……这些盘根错节的、属于乡土社会的“潜规则”,随时可能让一个设计再完美的商业模型,毁于一旦。
李瑞的“算法引擎”是发动机,马叔的“乡贤网络”是燃料,但这部车还没有方向盘和刹车。它需要一套全新的“交通规则”。
林舟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一个人。
苏晓。
他拿起办公桌上的红色内线电话,拨通了省纪委的号码,转接到了苏晓的办公室。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背景音里传来纸张翻动的声音。
“喂?”苏晓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
“是我,林舟。”
“这么晚了,还没下班?看来去京城做报告,压力不小。”苏晓似乎笑了笑。
“京城的报告是其次。”林舟开门见山,“我遇到了一个新问题,想听听你的意见。”
他花了十分钟,言简意赅地将“乡村振兴”的整个构想,包括李瑞的基金模型、马叔的乡贤计划,以及刚刚与陈建国的通话,都和盘托出。他没有提任何要求,只是单纯地陈述问题。
电话那头,苏晓一直安静地听着,连呼吸声都几不可闻。
当林舟说完最后一个字,她沉默了片刻,然后用她那特有的、冷静而锐利的语气,一针见血地指出了核心。
“你的‘乡贤’,是把双刃剑。”
“他们带回去的,不只是资本和人脉,还有他们在大城市里习惯了的思维模式和行为准则。而他们要面对的,是一个熟人社会,一个人情大于法理的半封闭系统。这种碰撞,如果处理不好,乡贤会变成‘乡霸’,产业基金会变成少数人分赃的‘存钱罐’。到时候,你解决了一个贫困问题,却会制造出十个社会矛盾。”
苏晓的话,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林舟心中那层朦胧的忧虑。
“所以,在你那套‘算法引擎’启动之前,必须先装一个‘操作系统’。一个能让所有参与者,无论是村民、乡贤还是我们派下去的干部,都在同一个规则下行事的‘乡村治理系统’。”
“你的想法是?”林舟追问。
“我最近在研究一些基层治理的案例。很多地方搞‘村民自治’,最后都变成了‘村霸’治村,或者干脆没人管事,流于形式。根本原因在于,没有建立起一个权责清晰、互相制衡的权力结构。”苏-晓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
“针对你的计划,我有个不成熟的设想,可以叫‘乡村治理创新’。”苏晓在电话那头似乎站了起来,开始边走边说。
“第一,重塑决策机制。不能再是村支书或者某个族长老爷一言堂。我建议成立三个委员会,相互制衡。”
“一是‘村民代表大会’。所有事关全村利益的重大事项,比如土地怎么入股,利润怎么分配,都必须由村民一人一票,或者按户投票,超过三分之二才能通过。这是最高权力机构,保证民主的底线。”
“二是‘乡贤参事会’。马叔请回来的那些乡贤,组成这个委员会。他们是‘智囊团’,负责提供产业建议、市场信息和外部资源。他们有建议权和质询权,但没有最终决策权。这样既能发挥他们的作用,又能防止他们反客为主。”
“三是‘廉洁监督委员会’。这个委员会的成员,必须从村里选。而且要选那些最爱挑刺、最不信任我们的人,比如你说的那个陈建国。给他们授权,让他们盯着基金的每一笔账,监督项目的每一个环节。把最难搞的人,变成我们最严格的‘纪委书记’。”
林舟听得入了神。苏晓的这套“三会分立”的构架,简直是把现代企业和政府的治理结构,巧妙地移植到了一个小小的村庄里,精妙绝伦。
“光有组织还不够。”苏晓继续说道,“第二,必须订立一份新的‘村规民约’。这份村约,不是墙上挂着看的标语。它要像一部‘乡村小宪法’。”
“土地怎么估值,股权怎么量化,分红怎么计算,项目失败了责任怎么划分,甚至邻里之间因为修路占地起了纠纷怎么调解……所有这些,都要白纸黑字写进去,由村民代表大会投票通过,人人签字画押。”
“最关键的是,这份村约必须‘阳光’。村里要设一个公开栏,线上线下同步,基金的每一笔收支,项目的每一个进展,村干部的每一笔报销,全部张榜公布,让所有人都能看见。把权力运行的每一个环节,都暴露在阳光下。当一切都透明了,很多暗箱操作的念头,自然就没了。”
苏晓的语速不快,但逻辑清晰,层层递进。她没有谈任何大道理,说的全是具体、可操作的办法。这是一种属于纪检干部的,独特的、严谨到近乎冷酷的浪漫。
林舟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李瑞的“产业基金”,解决了“钱”从哪里来的问题。
马叔的“乡贤计划”,解决了“人”从哪里来的问题。
而苏晓的这套“治理创新”,则完美地解决了“规矩”应该是什么的问题。
钱、人、规矩。
一个濒临衰败的乡村系统,想要实现自我造血、浴火重生,这三者缺一不可。
至此,林舟脑海中那张关于“乡村振兴”的蓝图,最后一块,也是最关键的一块拼图,被补上了。它不再是一个单纯的经济扶贫计划,而是一个集经济、人才、治理于一体的,复杂的、立体的社会系统工程。
“苏晓,”林舟由衷地说,“谢谢你。”
“谢我什么?”苏晓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笑意,“我只是在履行我的职责。你负责建房子,我负责帮你画好承重墙和防火通道,免得你建的空中楼阁,一阵风就塌了。”
“这个‘操作系统’,我需要你来帮我安装。”林舟正式发出了邀请。
“等我从北京回去。”苏晓干脆地答应了,“正好,普利兹生物那个案子,牵扯出的一些基层干部,也该有个了断了。打扫干净屋子,才好请客。”
挂掉电话,林舟只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他走到白板前,拿起笔,在李瑞和马叔的框图旁边,画下了苏晓的那套“三会一约”的治理结构。
三个模块,像三个紧密咬合的齿轮,共同驱动着“乡村振兴”这个庞大的机器。
他看着这幅全新的、堪称完美的顶层设计图,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满足感和掌控感。这比单纯在沙盘上推演出一个“最优解”,更让他感到兴奋。因为这是集众人之智,创造出的一个超越个人能力的、更伟大的作品。
窗外的夜色已经深了。办公室的座机电话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林舟拿起听筒,是省委总值班室。
“林舟主任,赵书记办公室的电话,说有份急件请您现在过去一趟。”
林舟心里一动,这么晚了,会是什么急件?
他锁好办公室的门,快步走向赵兴邦的办公室。推开门,赵兴邦正站在巨大的地图前,神情凝重。他没有回头,只是指了指桌上一个刚刚拆封的牛皮纸袋。
“中办刚发来的,下周京西宾馆会议的补充议程。”
林舟走过去,拿起那份文件。文件不厚,只有两页纸。第一页是会议流程的微调,而当他翻到第二页时,瞳孔骤然收缩。
第二页的标题是:【与会人员补充名单(部分)】
名单上,一排排熟悉的、在新闻上才能见到的名字下面,他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组合。
【特邀专家组】:
普利兹生物科技(全球)首席执行官,戴维·约翰逊。
……
林舟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个名字上,他仿佛能闻到一丝从大洋彼生飘来的,混合着傲慢与贪婪的血腥味。而紧跟在那个名字下面的,是另一个让他心脏猛地一沉的名字。
【列席代表】:
深城天讯集团,董事会主席,陈建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