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舟在运河上平稳前行,白日甲板上的那场风波,仿佛只是投入河心的一颗小石子,涟漪荡开之后,水面很快便恢复了平静,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萧明玥换上了一身干净的杏色衣裙,坐在舱房窗边,手里捧着一卷书,目光却并未落在书页上。窗外是不断后退的岸景,稻田、村落、远山,勾勒出一幅安宁的秋日画卷,却丝毫无法抚平她心头的盘算。
晚翠轻手轻脚地进来,将一杯新沏的热茶放在她手边的小几上,低声道:“小姐,皇后那边回去后发了好大的火,砸了一套茶具,不过对外只说是宫女不当心打碎的。”
萧明玥眼皮都未抬,只淡淡“嗯”了一声。皇后的反应在她意料之中,这位中宫之主向来注重颜面,今日当众受此“意外”,心中愤懑可想而知。但这怒火,短期内只会让她更谨慎,不会立刻再有明目张胆的动作,毕竟皇帝那句“莫要着了风寒”的关怀背后,未尝没有一丝警告的意味。
“我们这边呢?可有人议论?”萧明玥问道。
“有是有,不过多是说小姐您……运气不好,太过胆小,被皇后娘娘凤威所慑,才失了方寸。”晚翠斟酌着词句回道。
萧明玥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这正是她要的效果。一个运气不好、有些胆小、甚至有些笨拙的妃嫔,总比一个心思深沉、手段凌厉的妃嫔更容易让人放松警惕。
“苏贵人那边,有什么动静?”她放下书卷,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南巡船队庞大,妃嫔们分乘不同的船只,苏轻怜的船只在队伍后方。
晚翠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正要回禀小姐。方才我们船靠岸补充给养时,储秀宫的一个小太监,借着帮忙搬运东西的由头,悄悄塞给了奴婢这个。”她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个卷成小筒、用蜡封口的纸条。
萧明玥接过纸条,指甲轻轻划开蜡封,将纸条展开。上面只有寥寥数语,字迹娟秀,正是苏轻怜的手笔。内容也很简洁,并未提及称呼落款,只写着:“嫣处近日颇不安分,其掌事刘保遣心腹屡屡接触宫外珠商,似在寻访南省大珠,品相要求极高,催之甚急。”
南省大珠……
萧明玥的目光在这四个字上停留了片刻,眸中闪过一丝冷冽的锐光。慕容嫣被降位份,禁足宫中,本该闭门思过,她却如此急切地搜寻极品珍珠,其用意,不言自明。
宫中规制森严,对妃嫔服饰、首饰有着明确的规定。慕容嫣原本的妃位,按制可在吉服冠上缀饰三颗东珠,日常首饰虽无严格数量限制,但所用珍珠的品类、大小亦有不成文的规矩,绝不能逾越皇后。如今她被降为嫔,所能使用的珠饰规格更要降等。
而这“南省大珠”,通常指产于岭南的极品珍珠,圆润硕大,光泽莹润,价值连城,其品相往往超过寻常东珠,历来多为皇后、太后制饰所用,或是皇帝特赏。慕容嫣一个被降位的嫔,如此急切地搜寻此物,不是僭越,是什么?
她将纸条凑近烛火,看着火苗舔舐纸张,迅速将其化为一小撮灰烬。
“看来,我们的慕容嫔,是半点教训也未吃进去。”萧明玥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
晚翠低声道:“她向来跋扈,骤然失势,怎能甘心?想必是想着法子,要重新夺回圣心,甚至……压过皇后娘娘一头。”
“压过皇后?”萧明玥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淡淡的嘲讽,“她若有这份心机和耐心,当初就不会败得那么轻易。如此迫不及待,不过是授人以柄。”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渐沉的暮色。河面被夕阳染成一片金红,船队的影子在水面上拉得很长。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慕容嫣自己将刀递了过来,若不好好利用,岂非辜负了她这番“美意”?
“小姐,我们该如何做?”晚翠问道。她知道,小姐定然已经有了计较。
萧明玥没有立刻回答,她沉吟了片刻。直接揭发?证据不足,且容易打草惊蛇。慕容嫣既然敢做,必然有所遮掩,那太监刘保接触的珠商,恐怕也非明面上的铺子。需得让她将东西拿到手,甚至……让她有机会戴出来,届时,才是人赃并获,一击必杀。
但这事,不能由她亲自出手。她如今刚经过甲板风波,正该是“惊魂未定”、“安分守己”的时候。
“什么也不做。”萧明玥转过身,烛光在她脸上跳跃,映得她眼神幽深,“至少,我们什么也不需要主动去做。”
晚翠有些疑惑。
萧明玥解释道:“慕容嫣搜寻南珠之事,苏贵人能知道,皇后在宫中经营多年,眼线遍布,难道会一无所知?她今日在我这里吃了亏,正需要找个地方立威,挽回颜面。你说,若是让她知道,有人正在暗中筹备着足以僭越她皇后权威的饰物,她会如何?”
晚翠眼睛一亮:“皇后娘娘定然容不下!”
“没错。”萧明玥颔首,“我们只需……让皇后‘偶然’得知这个消息即可。而且,不能让她怀疑到是我们刻意传递。”
她走到妆台前,取下一支并不起眼的银簪,递给晚翠:“明日船队停靠下一个码头时,你想办法,将这支簪子‘不小心’遗落在皇后船上的宫女常去浆洗的地方。记住,要确保是被皇后身边那个负责打理首饰、心眼活络又爱嚼舌根的宫女捡到。”
那支银簪的簪头,巧妙地镶嵌着一颗虽然不大,但光泽极好的南珠旁角料打磨的小珠,行家一眼便能看出其不凡的出身。
晚翠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关窍。皇后身边的宫女捡到这支带南珠特征的簪子,定会好奇议论,进而联想到近日宫中关于慕容嫣搜寻南珠的些许风声……流言就是这样,只需一颗种子,自会生根发芽,传到该听到的人耳朵里。
“奴婢明白了。”晚翠接过簪子,小心收好。
“告诉苏贵人,她的消息很有用。让她安心,她父亲的事,我记在心上。”萧明玥补充道。盟友的价值,需要适时给予肯定和回报,才能让她更卖力地提供信息。
“是。”
夜色彻底笼罩了河面,船舱内点起了灯。萧明玥重新坐回窗边,拿起那卷书,似乎真的开始潜心阅读。
窗外,河水奔流不息,带着庞大的船队驶向未知的前路。而在这华丽的牢笼里,一场新的风暴,已随着那关于“南省大珠”的密信,悄然酝酿。慕容嫣的贪婪,皇后的权欲,苏轻怜的投靠,以及她萧明玥的算计,如同几股暗流,在这南巡的舟船之上,缓缓交汇。
她不需要亲自动手,只需轻轻拨动命运的丝线,自然有人会按捺不住,跳入她编织的网中。
这盘棋,越来越有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