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夏洛克踏出旧金山国际机场的贵宾通道，冷冽的晨风瞬间驱散了机舱内的沉闷。他紧了紧领口，金丝眼镜后的目光习惯性地扫视着繁忙的到达大厅。
他拒绝了父亲安排的专车，选择搭乘民航航班前往波士顿——低调、高效，符合他一贯的行事风格。手中的公文包轻便但分量十足，里面装着加密硬盘、核心数据模型，以及那枚温润的算盘纽扣。他的目的地很明确：加入克里斯芒娜·希尔那艘正掀起惊涛骇浪的“变革之船”，成为那个至关重要的“理性舵手”。
距离登机还有一段时间。林夏洛克习惯性地走向机场内一家以安静和优质咖啡着称的连锁店，准备找个角落处理一些加密邮件，顺便梳理一下即将面对克里斯团队的说辞。他需要精准地传达自己的价值——不是一把被利用的刀，而是不可或缺的导航系统。
然而，当他推开店门时，预想中的宁静被一阵不算喧哗但极具穿透力的声音打破了。
“……不，那不是‘必要的牺牲’，那是谋杀！为了掩盖情报失误，为了向上级交差，他们命令我们向一个确认有大量平民的村庄开火！而我，拒绝执行！”
声音的主人是一个身材高大、穿着磨损皮夹克和工装裤的年轻男人。他站在吧台附近，正对着几个围着他的、看起来像是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说话。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经历过战场淬炼的沙哑和不容置疑的力度。他的脸庞棱角分明，下巴线条坚毅，深棕色的短发根根竖起，眼神锐利如鹰，此刻正燃烧着压抑的怒火。
林夏洛克的目光瞬间被吸引。不是因为那番控诉的内容——他对政治和军事的黑暗面并非一无所知——而是因为说话者身上那种强烈的、近乎实质化的气场。那是一种混合了愤怒、疲惫、坚定和某种……被硝烟浸透过的真实感。与林夏洛克习惯的华尔街精英或硅谷新贵的精致疏离截然不同。
他找了个稍远的位置坐下，点了一杯黑咖啡，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那个男人——肖恩·科斯特洛，林夏洛克很快从记忆库中调出了这个名字和背景资料——正被几个学生围着签名。他们手里拿着的是他那本引起不小轰动的书——《战争生意经：一个士兵眼中的军工复合体》。
“科斯特洛先生，您的书太震撼了！我们学校反战社团都在传阅！”一个戴着眼镜的女生激动地说。
“您拒绝执行命令，太勇敢了！”另一个男生补充道。
肖恩接过书，快速地签上名，脸上没有太多被追捧的喜悦，反而带着一丝沉重。“勇敢？”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苦涩的笑，“我只是做了任何一个有良知的人都该做的事。真正的勇敢，是让更多人知道真相，阻止下一次屠杀的发生。”
他的目光扫过几个年轻人，“别光看书，行动起来。写信给你们选区的议员，要求削减军费，要求彻查海外军事行动的问责机制！军工复合体这只怪兽，是靠纳税人的钱和士兵的血养肥的！”
他的话语简洁有力，直指核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感染力。几个学生连连点头，眼神充满敬佩。
林夏洛克端起咖啡，抿了一口。苦涩的液体滑入喉咙。他注意到肖恩在签完名后，拒绝了学生们合影的请求，独自走到角落靠窗的位置坐下，点了一杯最便宜的意式浓缩。他拿出一个磨损严重的军用笔记本和一支笔，眉头紧锁，似乎在记录着什么，周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孤狼气息。
林夏洛克犹豫了几秒。他不是一个喜欢主动搭讪的人，尤其是对陌生人。但肖恩·科斯特洛这个人，以及他所代表的理念——削减军费、打击军工复合体——正是克里斯团队核心政策主张之一。如果能提前接触，了解这个潜在盟友（或内部变量）的思维方式……
他站起身，端着咖啡杯，走向肖恩的座位。
“打扰一下，科斯特洛先生？”林夏洛克的声音平静而清晰。
肖恩抬起头，锐利的目光瞬间锁定林夏洛克。那眼神带着审视，像在评估一个突然出现在射程内的目标。“你是？”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林夏洛克。”他递出一张简洁的名片，上面只有名字和一个加密通讯邮箱，没有任何头衔。“我刚刚听到您和那几位学生的谈话。您的观点……很有冲击力。”
肖恩接过名片，扫了一眼，没有立刻回应，只是示意林夏洛克坐下。“冲击力？”他挑了挑眉，“我只是在陈述事实。每天都有纳税人的钱流进那些战争贩子的口袋，每天都有无辜的生命因为他们的贪婪和谎言而消逝。这不需要冲击力，这需要改变。”
林夏洛克在他对面坐下，感受到对方身上那股强烈的、带着硝烟味的压迫感。“改变需要策略，科斯特洛先生。”他推了推眼镜，语气保持着一贯的冷静，“您书中提到的军工复合体与金融资本的深度绑定，与华尔街的游说网络，这些分析非常精辟。但如何有效地瓦解这个利益集团，而不引发剧烈的经济震荡甚至安全风险，这需要更精细的操作。”
肖恩嗤笑一声，端起浓缩咖啡一饮而尽，动作带着军人的利落。“精细操作？”他放下杯子，目光灼灼地盯着林夏洛克，“你们这些搞金融、玩数字的，总喜欢把事情复杂化。军工复合体的命脉就是钱！砍掉他们的预算，冻结他们的项目，把那些吸血的合同撕毁！就这么简单！至于震荡？”他身体微微前倾，带着一种战场指挥官般的压迫感，“让那些军火商破产的震荡，总好过让我们的士兵在海外无谓送命，让我们的社区因为缺乏资金而衰败的‘震荡’！”
林夏洛克迎着他的目光，没有被他的气势压倒。“我理解您的愤怒，科斯特洛先生。我也认同必须打破军工复合体的恶性循环。但是，”他加重了语气，“直接、粗暴地切断资金链，会立刻导致数十万相关产业工人失业，引发相关州的经济衰退，甚至可能影响国防供应链的稳定，在短期内造成更大的混乱。这反而会给反对者提供口实，削弱改革的民意基础。”
他打开公文包，但没有拿出任何文件，只是用手指在桌面上虚点着：“我们需要一个更系统、更可持续的方案。比如，设立专项转型基金，帮助依赖军工产业的地区和工人转向民用高科技或绿色能源领域；通过立法强制军工企业提高透明度，限制其政治游说支出；利用大数据和AI技术，精准识别和打击合同欺诈和腐败；同时，有序地、分阶段地削减海外军事存在和过时的武器项目……”
“分阶段？有序？”肖恩打断他，语气带着明显的不耐烦，“林先生，你坐在舒适的办公室里，看着屏幕上的曲线和模型，谈论着‘有序’。但你知道在前线，‘有序’的拖延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我的战友昨天还在和我开玩笑，今天就因为一枚为了测试新武器性能而‘必须’发射的导弹变成了碎片！意味着又一个村庄因为‘情报需要’而被抹平！你们金融精英的‘有序’，是用鲜血和生命来计时的！”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提高，引来了旁边几桌人的侧目。肖恩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但眼中的火焰并未熄灭。“我知道你们那套。风险评估，成本效益分析，过渡期安排……听起来很完美。但战场上的教训告诉我，有时候，最有效的战术就是直捣黄龙，承受必要的代价。军工复合体就是盘踞在这个国家心脏上的毒瘤，必须尽快切除！任何犹豫和妥协，都是在给它们喘息和反扑的机会！”
林夏洛克沉默了。
肖恩的话像一把重锤，敲打着他精密计算构建的理性堡垒。他无法反驳那些用生命书写的控诉。他低头看着自己干净整洁的双手，再看看肖恩那双骨节分明、可能还残留着战场泥土和火药味的手。
“代价……”林夏洛克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了许多，“科斯特洛先生，您说得对。任何变革都有代价。金融的震荡，产业的阵痛，甚至是……生命的消逝。我们这些在后方计算代价的人，有时确实会忽略前线那血淋淋的计时器。”他抬起头，目光坦诚地看向肖恩，“但这并不意味着精细的策略没有价值。或许，我们可以找到一种方式，让直捣黄龙的决心，与最小化附带损伤的精密操作结合起来？让切除毒瘤的手术，既快又准？”
肖恩盯着林夏洛克看了几秒，眼中的锐利稍稍缓和，但审视的意味更浓。“结合？”他哼了一声，“听起来像是既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不过……”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林夏洛克手边的公文包，“你看起来不像是在说空话。你是做什么的？华尔街的？还是硅谷那边的人？”
林夏洛克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拿起咖啡杯，轻轻晃了晃。“我只是一个相信数据、模型和理性力量，但也开始明白有些东西无法被量化的人。科斯特洛先生，或许我们会在波士顿再次见面。”他站起身，准备离开，“很高兴和您交谈。您的……直接，给了我很多思考。”
广播里响起了林夏洛克航班登机的通知。
肖恩看着林夏洛克挺拔而略显疏离的背影消失在登机口方向，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个军用笔记本粗糙的封面。他低声自语，声音只有自己能听见：“数据？模型？哼……希望你的‘理性’，别成了给毒瘤输血的导管。”他收起笔记本，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无论前方是金融精英的精密陷阱，还是政治风暴的漩涡，他，肖恩·科斯特洛，都会像在战场上一样，朝着认定的目标，冲锋到底。
林夏洛克坐在靠窗的座位上，看着舷窗外旧金山的轮廓逐渐变小。他摊开手掌，那枚温润的算盘纽扣静静地躺在掌心。肖恩·科斯特洛那张写满硝烟与愤怒的脸庞，和他那番血与火的控诉，清晰地印在他的脑海里。
“必要的代价……”林夏洛克低声重复着，眼神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