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并未在那夜之后停歇,反而变本加厉,仿佛要将整个北大荒彻底冰封。日子在繁重劳动和密集学习中机械地重复,严寒考验着每个人的意志极限。
秦建国的大衣在第二天一早便被沈念秋仔细叠好,趁无人注意时还了回去。她低声道谢,目光在他冻得发红的鼻尖上停留了一瞬,很快便垂下眼帘。秦建国只是自然地接过,仿佛那真的只是一次再普通不过的借用,一句“没事”轻描淡写,随即转身投入新一天的忙碌。
然而,那件大衣残留的温暖和松林般的气息,却似乎在沈念秋心头萦绕不去。
几天后,连队接到一项紧急任务——将一批重要的过冬储备粮草从场部运回连队。路程不近,且需经过一段被称为“风口”的开阔地带,那里一旦刮起白毛风,能见度几乎为零,极其危险。任务艰巨,需要挑选体力好、够沉稳的知青和职工组成运输队。
秦建国毫无悬念地被点名担任知青这边的临时负责人。宣布名单时,他听到了沈念秋的名字,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他知道她足够坚韧,但这样的天气和任务,对男知青都是极大的消耗和考验。
出发前,他检查了每个人的装备,尤其仔细地叮嘱大家用绳索互相连接,以防走散。走到沈念秋身边时,他递给她一小瓶烈酒,“揣怀里,实在冷得受不了的时候抿一小口,别喝多。”这次,他没再用“集体”作为理由,眼神里的关切短暂地逾越了平常的界限,但很快又收敛起来。
沈念秋默默接过,冰凉的玻璃瓶触到掌心,却仿佛带着烫人的温度。
运输队顶着呼啸的寒风出发了。去时装满粮草的爬犁还算好拉,回程时,沉重的负荷让每一步都变得异常艰难。果然,在经过那片开阔的“风口”时,天气骤变,狂风卷起地面积雪,天地间顿时白茫茫一片,方向难辨。
队伍行进的速度慢了下来,人们只能埋着头,依靠前面模糊的人影和身上的绳索艰难前行。风雪打得人睁不开眼,呼吸都变得困难。
沈念秋体力消耗极大,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像刀割一样疼。一个趔趄,她差点摔倒,被绳索拉扯住。前面的人似乎没有察觉,继续艰难挪动。就在她咬牙试图站稳时,一只温暖有力的大手隔着厚厚的手套,抓住了她的胳膊,稳住了她的身形。
是秦建国。他不知道何时从队伍前头来到了她身边。
“跟紧我!”他的声音在风雪的咆哮中显得模糊,但那份沉稳却清晰地传递过来。他没有松开手,而是就那样半搀半扶地,带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他的身影在她前方,像一道屏障,为她挡去了部分最猛烈的风雪。
那一刻,沈念秋心中所有的倔强和想要保持的距离,在残酷的自然力量和这无声的守护面前,悄然瓦解。她没有挣脱,反而下意识地依靠着那份力量,努力迈动双腿。
最终,运输队有惊无险地回到了连队。人们筋疲力尽,几乎瘫倒在地。清点人数时,指导员特意表扬了秦建国临危不乱,组织得当,尤其确保了所有人安全返回。
秦建国只是淡淡回应:“大家都很坚强,互相拉着就都回来了。”
他的目光扫过人群,与沈念秋的视线有一瞬的交汇。她脸上冻得通红,眼神却不再像以前那样躲闪,里面有一种复杂的东西在涌动,像是感激,像是依赖,又像是一些更难以言喻的情绪。
晚饭后,秦建国正在宿舍门口清理鞋里的雪,一个细微的声音在旁边响起:“……这个,还给你。”
他抬头,看见沈念秋站在那里,手里拿着那个小酒瓶,里面的酒似乎没少多少。
“谢谢。”她轻声补充,声音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柔和。
秦建国接过瓶子,指尖不经意触碰到她的,两人都迅速缩回手。
“没事就好。”他顿了顿,看着她又补充了一句,“今天……你很勇敢。”
沈念秋似乎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评价,愣了一下,随即低下头,唇角微微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像是冰雪初融的第一道细痕。
“是你……”她迟疑着,似乎不知该如何表达,“谢谢你……又帮了我。”
这一次,她没有立刻逃开。
秦建国心中一动,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冲刷着被冻得僵硬的四肢百骸。他看着她低垂的睫毛上尚未融化的雪花,轻声道:“沈念秋。”
她闻声抬起头,清澈的眼眸带着疑问望向他。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变小了,昏暗的灯光勾勒着两人站在雪地里的身影。
秦建国的声音很稳,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温和:“北大荒很冷,日子也很苦。但是……互相帮着点,总能容易些。”
他没有说更多,但话语里的含义却远比字面更深。
沈念秋静静地听着,没有立刻回答。片刻的沉默后,她再次轻轻点了点头,这一次,幅度大了些,也更坚定。
“嗯。”她发出一个极轻的音节,如同雪花落地。
然后,她转身离开,脚步不像以往那样匆忙急切。
秦建国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女宿舍的门洞后,才缓缓握紧了手中还带着她一丝体温的酒瓶。
北大荒的夜依然漫长,风雪依旧呼啸。但有些种子,一旦落入解冻的土壤,便再也无法阻挡其生根发芽的力量。他们的故事,在这片苍茫而酷寒的土地上,正缓缓翻向新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