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靠山屯,迎接他们的没有欢呼,只有压抑的寂静和村民们眼中深藏的忧虑。当看到队伍完好无损,并且带回远超预期的猎物时,那份忧虑才转化为劫后余生的庆幸和难以言表的感激。
秦建国没有沉浸在归家的松懈中。他第一时间安排人将李二狗送去老药叔那里诊治,又指挥着将猎物搬进村里的地窖,做好储存和分配的准备。整个过程,他言简意赅,条理清晰,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只有眼底深处残留着一丝未曾散尽的冷厉。
做完这一切,他甚至没顾上喝一口水,便径直走向了老队正那间低矮、弥漫着草药味和烟叶味的土屋。张老歪已经在那里了,正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将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脸衬得更加深沉。
老队长靠坐在炕上,盖着一条破旧的毯子,浑浊的眼睛在秦建国进门时,便锐利地落在他身上,仿佛能穿透皮肉,直窥内心。
“回来了?”老队长的声音沙哑,带着久病的虚弱,却依旧有种不容置疑的份量。
“回来了,队长。”秦建国站在炕前,微微垂首,像是个等待审判的士兵。
“说说吧。”老队长言简意赅。
秦建国没有隐瞒,从如何发现流民踪迹,到如何设伏,再到自己一时心软上前搭话,险些酿成大祸,以及最后野猪意外搅局、击毙两人、逃脱一人的全过程,原原本本,清晰冷静地复述了一遍。他没有为自己辩解一句,每一个细节,尤其是自己决策失误的地方,都剖析得格外深刻。
屋子里只剩下秦建国平稳却沉重的叙述声,以及张老歪吸烟袋的滋滋声。
当秦建国说完,屋内陷入了一片沉寂。老队正闭着眼睛,手指在炕沿上无意识地敲击着。张老歪吐出一口浓烟,终于开了口,声音干涩:
“知道错在哪儿了?”
“知道。”秦建国抬起头,眼神坚定,“第一,不该在不明敌情、自身并非绝对安全的情况下,贸然与潜在威胁接触。我心存侥幸,将队伍置于险境。第二,对敌人抱有不应有的怜悯。乱世之中,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人的残忍。第三,未能第一时间果断处置,给了对方反应和反抗的机会。第四,事后清理战场不彻底,留下了隐患。”
他一口气列出了四条,条条切中要害。
张老歪点了点头,脸上的皱纹似乎舒展了一些:“能想到这些,算你没白捡回这条命。记住,在山里,猎人和猎物的角色随时会转换。你想当猎人,就得比猎物更狠,更狡猾,更果断。心软?心软的人骨头都凉透了。”
老队长这时缓缓睁开眼,看着秦建国:“建国啊,你知道为什么咱们屯子,能在这种年月里,还能勉强喘口气吗?”
秦建国沉吟片刻,答道:“因为我们团结,因为我们有枪,因为我们熟悉这片山。”
“对,但不全对。”老队长微微摇头,“最重要的是,我们清楚自己的位置,清楚我们要什么。我们要的是活下去,延续香火。所以,我们不主动惹事,但也绝不怕事。任何可能威胁到屯子安全的存在,都必须毫不犹豫地清除掉。这次你们遇到的,不是活不下去的可怜人,是已经蜕变成豺狼的匪!他们眼里只有掠夺和杀戮,你跟他们讲仁义道德,就是对靠山屯老老少少的犯罪!”
老队长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砸在秦建国的心上。
“我明白了,队长。”秦建国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光明白不够,还得做到。”老队长目光如炬,“那个跑掉的流匪,是个麻烦。他见过你们,听过你们的口音,甚至可能猜到我们大致的方向。这片山,以后不会太平了。”
张老歪接口道:“从明天起,外围的暗哨要增加,巡逻的范围要扩大。村里的人,尤其是妇孺,没有要紧事尽量不要出村。打猎的队伍也要调整,必须更加隐蔽,行动要更快。”
“这些我来安排。”秦建国立刻应承下来。
老队长点了点头,疲惫地重新闭上眼睛:“去吧,把肉分下去,让大家都沾点油水,提提心气。然后,把你今天悟到的道理,也跟其他后生们讲讲。这世道,光有力气不行,还得有脑子,有狠心。”
秦建国和张老歪默默退出了土屋。
屋外的阳光有些刺眼。秦建国站在院子里,感受着阳光照在身上的暖意,但心底那片被鲜血和危机浸染过的区域,却仿佛结了一层坚冰。
他召集了所有参与了此次狩猎的队员,也包括脚上敷了药、脸色苍白的李二狗。他没有选择在开阔地,而是在村后一个僻静的背风处。
看着一张张或后怕、或疲惫、或依旧带着几分亢奋的年轻面孔,秦建国开门见山,将自己刚才在老队正面前的复盘,再次清晰地讲了出来。他没有回避自己的错误,甚至刻意放大了自己的“愚蠢”,以此作为最鲜活的教材。
“……兄弟们,这次我们运气好,有山神爷(指野猪)帮忙,捡回了一条命。但运气不会永远站在我们这边。”秦建国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从今天起,都把你们那点不必要的善心给我收起来!在这山里,除了我们靠山屯的自己人,任何陌生的、带有威胁的存在,都要第一时间视为敌人!对敌人,只有一个字——杀!”
他目光扫过众人,看到他们眼中逐渐凝聚起来的凝重和决然。
“我们要活下去,要让我们的爹娘、婆娘、娃仔活下去,就不能有任何犹豫。这次的事,是教训,也是警示。往后的日子,可能会更难,更危险。怕不怕?”
“不怕!”大牛、柱子等人低吼道,连李二狗也挣扎着挺直了腰板。
“好!”秦建国重重点头,“记住今天的话,记住我们流的汗,差点流的血!从今往后,我们就是靠山屯最锋利的牙,最硬的骨头!谁敢觊觎我们的家园,谁想夺走我们活命的希望,就要先从我们的尸体上踏过去!”
简单的仪式,却像是一次淬火。将这次危机带来的恐惧和后怕,锻造成了更加坚韧的意志和凝聚力。
接下来的日子,靠山屯仿佛一张缓缓拉开的弓,表面平静,内里却绷紧了弦。
秦建国几乎不眠不休。他重新规划了狩猎路线和排班,加强了村子的警戒和防御工事,甚至组织人手在一些关键隘口布置了简单的陷阱和预警装置。他将那支缴获的老旧步枪交给了张老歪,让他负责指导几个机灵的后生练习射击——虽然子弹金贵,但不能不会。
他自己则变得更加沉默,眼神也更加锐利。每次带队进山,他都像一头警觉的豹子,观察着风吹草动,分析着任何可能的蛛丝马迹。他不再轻易相信表面的平静,总是做着最坏的打算。
那份因险些酿成大祸而产生的自责和后怕,并没有消失,而是被他深深地压在了心底,转化成了更强大的动力和更冷酷的判断力。他真正开始用“领头人”的思维去思考问题,将整个村子的安危系于一身。
他知道,那个逃跑的流匪就像一根刺,扎在了靠山屯的肉里,也扎在了他的心里。他不知道这根刺什么时候会化脓,会引来更大的麻烦。
他只能等待,并在这等待中,将自己和靠山屯,磨砺得更加锋利,更加坚韧。
而大山依旧沉默,用它亘古不变的冷酷,注视着这片土地上为了生存而进行的一切挣扎与蜕变。危机,并未远离,只是潜入了更深的阴影之中,等待着下一个爆发的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