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旅的车驾碾过巫峡的晨雾时,青铜銮铃的声响惊飞了岩壁上的玄猿。樊姬掀开帷幕,见道旁新立的木牌上,楚文与巴文并列刻着巫郡学宫四字,笔画间还带着未干的丹砂痕迹。屈大夫的字还是这般苍劲。她指尖抚过碑面,忽然听见远处传来钟磬之声,如良玉相击。
启禀君夫人,是巴地学子在习礼。驾车的老卒勒住缰绳,声音里带着几分骄傲,自去年学宫开讲,这峡江两岸的巴人孩童,已能背诵《楚宫仪典》了。樊姬望向峡谷深处,只见竹楼错落间,青瓦白墙的学宫飞檐挑起,檐角挂着的铜铃与巴人悬于廊下的驱邪铜鼓相映成趣,竟生出奇异的和谐。
熊旅在学宫前下车时,正见一位青衫学者蹲在石阶上,用树枝在泥地里画着什么。几个巴地少年围在周围,黝黑的脸上满是好奇。这是楚字,学者抬头,眼角皱纹里沾着泥星,正是左徒屈景,但你们看——他另画一道蜿蜒曲线,这是巴人岩画上的字,两笔相合,便是咱们楚人说的。
屈大夫又在教孩子们画符?熊旅笑着上前,靴底碾碎了几星泥花。屈景起身行礼,袖中掉出几片甲骨,上面刻着歪扭的楚文。君上请看,他拾起甲骨,这些是巴巫用的占卜文,如今孩子们试着用楚笔改写,竟比正经金文多了几分灵动。
学宫内的讲经堂里,传来朗朗书声。樊姬掀帘而入,见二十余个巴族少女正跪坐于草席上,面前摆着漆木简。为首的少女突然开口,用带着巴地口音的楚语念道:率礼不越,昭假迟迟——这说的可是咱们巴人祭祀时不能乱了规矩?满堂少女笑起来,如群鸟振翅。
正是此意。授课的女先生放下木铎,她本是楚地宗妇,如今却穿着巴人刺绣的对襟衣,但你们巴人以虎为神,楚人奉祝融之火,若将火纹绣在虎旗上,是不是既合楚礼,又存巴风?少女们交头接耳,忽然有个圆脸姑娘站起来:去年祭社时,我见楚人用柏枝熏燎,咱们巴人用艾蒿,若一起点着,香气会不会更盛?
熊旅在廊下听着,忽然想起三年前平定巴地时,当地首领曾以断发文身,不奉王化为由拒降。如今看这些少女研习诗书,竟比郢都贵胄之女更多了几分率真。樊姬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袖,目光投向堂外的桑林——那里正有几个楚人学子跟着巴人老巫学习结绳记事,绳结间系着楚地的玉珏,在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
暮色浸染巫江时,学宫前的空地上燃起了篝火。熊旅与樊姬坐在用巴人石碓改造的主席上,看屈景捧着楚地的《三坟》竹简,与巴巫首领曼姑共执龟甲。今以楚之明火,祭巴之祖巫,曼姑的巫歌混着江水声,愿山川同脉,日月共光。屈景将竹简浸入火中,青焰腾起时,竹简上的蝌蚪文与龟甲上的巴文同时蜷曲,化作漫天飞灰。
突然,对岸传来木桨击水之声。数十艘越地独木舟破浪而来,船头立着浑身刺青的越人勇士,手中的青铜剑却缠着楚地的丝绦。君上!为首的越人首领跃进水中,游到岸边行礼,我等听闻学宫教越人子弟读书,特来献上《越人歌》的楚译版本!他从怀中掏出兽皮卷轴,上面的楚文虽写得歪歪扭扭,却力透纸背。
樊姬接过卷轴,见卷首还画着一只衔着火苗的玄鸟——正是楚人的图腾与越人的鸟崇拜合二为一。她抬头望向星空,见祝融星正悬于南斗之上,光芒比往年更盛。熊旅伸手握住她的指尖,低声道:当年先王熊绎被封于丹阳时,谁能想到楚人能与巴、越共舞?
篝火渐熄时,巴地少年们跳起了刚学会的《大武》舞,手中的木戈却舞出了巴渝舞的刚健。樊姬看见那个圆脸巴女混在楚女中间,将楚地的《九歌》编成了巴调,歌声穿过峡谷,惊起满江星斗。屈景醉醺醺地凑过来,指着跳舞的人群:君上看,这哪里是楚人、巴人、越人?分明是大楚的子民!
熊旅望着跳动的火光,忽然想起多年前在云梦泽狩猎时,曾见不同毛色的狼群共御猛虎。此刻的大楚,不正像这样的狼群么?他转头看向樊姬,见她眼中映着篝火,比郢都的夜明珠更明亮。远处,学宫的檐角传来铜铃与铜鼓的和鸣,如同一曲跨越山河的和弦,正在为这个新生的文明谱写序章。
是夜,熊旅在巫郡学宫的墙壁上刻下和光同尘四字。当青铜刀与石壁相击时,溅出的火星竟与巴人冶炼时的炉火一般明亮。樊姬摸着新刻的字迹,忽然想起屈景白天说的话:真正的王化,不是让天下人都穿楚衣、说楚语,而是让楚衣里能藏住巴人的刺绣,楚语中能听见越人的乡音。
江风吹来,带着巴地花椒与楚地兰草的香气。熊旅揽住樊姬的肩,望着渐次熄灭的篝火,仿佛看见无数细小的火苗正在大楚的土地上蔓延——它们终将汇聚成燎原之火,照亮这八百年的文明长卷。而此刻的巫峡之夜,正是这簇火苗最初的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