郢都之南的云梦泽畔,秋意正浓。枯黄的野草漫过马蹄,远处的枫林燃成一片火海,偶有雁阵排云而过,留下几声清越的啼鸣,更衬得这片猎场辽阔而静谧。
太子熊审一身劲装,勒马立于高坡之上,目光紧紧锁定着前方百丈外那只奔逃的白鹿。此鹿毛色如雪,体态矫健,在枯黄的草丛中一闪而过,宛若一道流光。熊审深吸一口气,左手稳弓,右手搭箭,屏气凝神,只听“咻”的一声,箭矢离弦,带着破空之声疾射而去——却终究慢了半分,擦着鹿耳飞过,深深钉进旁边一棵白桦树的树干,箭羽兀自嗡嗡震颤。
“啧。”熊审懊恼地咂了下嘴,猛地放下长弓,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弓臂。这张牛角弓是父亲熊旅所赐,力道强劲,他练了三月才勉强运用自如,今日秋猎本想露一手,没成想连只鹿都没射中。
“心不静,箭就不稳。”身后传来一个沉稳的声音,带着几分笑意。
熊审回头,见父亲楚武王熊旅正策着一匹乌骓马缓缓走来。熊旅今日也换了身便于骑射的短打,玄色劲装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虽已过而立之年,眉宇间却不见半分颓唐,反倒添了几分历经风雨的厚重。他手中提着一只刚猎获的青羊,鲜血顺着皮毛滴落,在草地上晕开点点暗红。
“父王。”熊审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儿臣……失手了。”
熊旅翻身下马,将青羊丢给随行的侍从,走到熊审身边,从腰间的皮囊里摸出一块用油纸包着的鹿肉干,递了过去:“尝尝,昨日庖厨新熏的,味道不错。”
熊审接过来,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咸香中带着松木的烟火气,味道确实极佳。只是他此刻心绪不宁,再好的滋味也品不出几分。
熊旅看着儿子紧锁的眉头,似笑非笑道:“在想什么?是南疆送来的屯田文书还没理清楚,还是……孙令尹今早跟你提的那桩婚事?”
“咳——”熊审一口肉干差点呛在喉咙里,脸颊腾地红了,像被火烧过一般,连耳根都热了起来。他有些窘迫地别过头,望着远处起伏的丘陵,低声道:“父王怎么也提这个……儿臣觉得,现在谈婚娶太早了。儿臣才十五岁,还想多跟着父王学点东西,为国效力……”
“十五岁,不早了。”熊旅打断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他顺着熊审的目光望去,只见猎场边缘的一片山楂树下,两个少女正并肩采摘着红果。左边那个穿着鹅黄衣裙的,正是养由基的女儿养芷,她生得明眸皓齿,性子活泼,此刻正踮着脚尖够着高处的山楂,银铃般的笑声随着风飘过来;右边那个身着青衫的,则是芈姓宗室的女儿芈璇玑,她性子文静些,正细心地将养芷摘下来的山楂放进竹篮里,偶尔抬头对养芷笑一笑,眉眼弯弯,温柔恬静。
熊旅的目光在养芷身上停了停,缓缓道:“你看养姑娘,今年也十四了,出落得亭亭玉立,知书达理,更难得的是,她自幼跟着养将军在苍梧关长大,懂军务,晓民情,性子也泼辣爽利,配得上我楚国的太子。”
熊审的心跳得更快了,想起养芷的模样,那姑娘虽不如芈璇玑那般温婉,却像苍梧山上的野蔷薇,带着股蓬勃的生命力,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像盛着阳光,亮得人不敢直视。他其实并不讨厌养芷,只是一想到“婚事”二字,就觉得浑身不自在,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束缚住了。
正怔忡间,却听熊旅话锋一转,语气沉了下来:“你以为,这只是结亲吗?”
熊审一愣,抬头看向父亲。
“南疆的事,你这几日也在处理文书,该知道那里的部落有多难缠。”熊旅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苍梧、洞庭一带,大小部落数十个,虽已臣服我大楚,却终究是人心隔肚皮。养由基在那里镇守了十年,靠着铁血手段和恩威并施,才勉强稳住局面。他是国之柱石,这一点毋庸置疑。”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南方,仿佛能穿透层层山峦,看到那片广袤而复杂的土地:“可养将军总有老的一天,他的威望,能镇住那些部落首领一时,却镇不住一世。如今,连楚王的太子都娶了苍梧守将的女儿,你说,那些部落首领们会怎么想?”
熊审的脑子猛地一清,仿佛有层窗户纸被捅破了。他想起去年随父亲南巡,在苍梧关见到的情景:养由基在帐中设宴,与十几个部落首领围坐在一起,酒过三巡,养由基拿起一只粗陶碗,倒满烈酒,笑着说:“这碗是小女芷儿亲手烧的,诸位尝尝我这女儿的手艺如何?”那些平日里桀骜不驯的首领们,捧着那只并不精致的陶碗,却都露出了恭敬的神色,纷纷说“养将军教女有方”“苍梧有养将军父女,是我等的福气”……
那时他只觉得亲切,觉得养将军与部落首领们相处融洽,此刻经父亲一点拨,才猛然明白,那看似寻常的一碗酒、一句玩笑话背后,藏着多少权衡与深意。联姻,从来都不只是两个人的事,尤其是在王室与重臣之间,它是纽带,是信任,是向所有潜在的观望者释放的信号——楚国的核心力量,是紧密相连、牢不可破的。
“父王……”熊审的声音有些干涩,他重新拿起那把牛角弓,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儿臣明白了。这门亲事,不是为儿臣自己,是为了南疆的安稳,为了楚国的将来。”
他再次抬起头,目光落在远处那只尚未跑远的白鹿身上。这一次,他的眼神里没有了刚才的浮躁与犹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坚定。呼吸平稳,手臂沉稳,弓如满月,箭似流星——“咻!”
又是一声破空之响,这一次,箭矢稳稳地射中了白鹿的肩胛。那白鹿哀鸣一声,踉跄了几步,便倒在了草丛中。
熊旅站在一旁,看着儿子挺拔的背影,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欣慰的笑容。他忽然想起自己十五岁那年,刚穿越到这个战火纷飞的时代,连楚语都说不流利,面对的是内忧外患、摇摇欲坠的江山。那时的他,何曾想过有一天,自己的儿子能如此迅速地明白“家国”二字的重量,能将个人的婚事,都系在江山的经纬之上?
风从远处吹来,带着山楂的甜香和青草的气息。熊审放下弓,转身看向父亲,眼中已无半分少年人的迷茫。
“父王,儿臣想明白了。”他郑重地说道,“请父王替儿臣向养将军提亲吧。”
熊旅点了点头,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好。这才是我大楚的太子。”
远处的山楂树下,养芷似乎察觉到了这边的目光,抬起头来,正好对上熊审望过来的视线。四目相对,熊审没有像往常一样躲开,而是微微颔首,露出了一个沉稳的笑容。养芷愣了一下,脸颊瞬间飞红,连忙低下头去,手指却不自觉地绞紧了衣角,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
芈璇玑看在眼里,轻轻碰了碰养芷的胳膊,低声笑道:“看什么呢,脸这么红?”
养芷嗔了她一眼,却没说话,只是偷偷地又朝高坡上望了一眼。阳光正好,少年将军立于风中,身姿挺拔,目光坚定,仿佛已经撑起了一片天空。
猎场的风,似乎也变得温柔起来。一场关乎楚国未来的婚事,就在这秋日的猎场上,悄然定了下来。而属于熊审的人生,也将从此掀开新的一页,肩上的担子,更重了,脚下的路,也更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