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堂之内,那股由美酒的醇香、佳肴的滚烫,以及人群的喧嚣,所混合而成的、浓郁而又热烈的暖流,仿佛要将门外那冰天雪地的严寒,都彻底隔绝、融化。
数十支粗如儿臂的红烛,在雕花的灯架之上,熊熊燃烧,将整个大厅,映照得亮如白昼,也为每一张在座宾客的脸庞,都镀上了一层虚假的、温暖的红光。然而,这光明,却无法驱散那隐藏在空气之中的、一丝若有若无的、仿佛从屠宰场飘来的、淡淡的血腥之气,以及那种,让人的后颈汗毛,都不自觉倒竖起来的、无形的紧张与肃杀。
这是一场流淌着蜜与毒的盛宴。
当顾昭被刘千户那只肥厚的手,半是亲热,半是强硬地,拉入这座“屠宰场”的核心之时,大厅之内,那原本嘈杂的声浪,出现了一个极为短暂的、却又无比清晰的停顿。
所有人的目光都如同被磁石所吸引的铁屑,在一瞬间,齐刷刷地,聚焦在了他的身上。
那些早已到场的、青山堡内有头有脸的百户、总旗,以及各个关键部门的管事们,几乎都到齐了。他们看着这个,在一个月之前,还仅仅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被发配到鸟不拉屎之地的、戴罪小旗,如今,却能与千户大人“并肩”而入,甚至,隐隐之间,已经拥有了与在座所有人分庭抗礼之势的年轻人,眼神之中,流露出的情绪,是何等的复杂!
有毫不掩饰的嫉妒,那目光,如同淬了毒的针,恨不得在他的身上,扎出几个窟窿;有纯粹的好奇,想要看看这个搅动了整个青山堡风云的年轻人,究竟是何方神圣;而更多的,则是一种病态的、充满了优越感的、幸灾乐祸!
他们都或多或少地,听到了风声。
他们都知道,今天的这场寿宴绝不仅仅是吃饭喝酒那么简单。这是一场“杀局”,是千户大人,为了拔掉眼中钉、肉中刺,而精心准备的一场大戏!而他们,则是被邀请来“观礼”的宾客!
他们都在期待着,期待着看到,这颗短暂划过天际的流星,将以何等惨烈的方式,陨落在这座,华丽而又冰冷的牢笼之中!
然而作为暴风眼的中心,顾昭的脸上,却看不到丝毫,身为“猎物”的自觉。
他的脸上,挂着一抹,近乎完美的、谦卑而又恭敬的笑容,仿佛,完全没有感受到周围那些,几乎已经实体化了的、充满了恶意的视线。
“大人!区区薄礼,不成敬意!祝大人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他对着刘千户,深深一揖,随即,对着身后的王五,使了一个眼色。王五立刻会意,指挥着身后的几名亲兵,将他们抬来的、那几口沉重的木箱,呈了上来。
箱子当着众人的面被打开。
满满几箱,并非是什么金银珠宝,而是镇北营工坊最新出产的、打磨得雪亮光滑的铁制农具、军中制式的腰刀,以及……几张,硝制得极为上乘的、完整的狼皮与狐皮。
这份礼物送得是何等的“巧妙”!
它既展现了镇北营那足以让人侧目的、强大的生产能力,又以一种极为低调的方式,宣示了自身的武力。同时它又没有逾越一个下级军官,应有的本分,显得务实,而又不至于过分张扬。
刘千户的眼角难以察觉地抽搐了一下。
他看着那些,比卫所武库之中,还要精良几分的腰刀,心中的杀意,便愈发地,沸腾了起来!此子,断不可留!
但是他的脸上却笑得,愈发地“灿烂”与“欣慰”。
“哎呀!顾总旗,你看看你!来就来了,还带这么重的礼!太客气了!实在是太客气了!”
他重重地拍了拍顾昭的肩膀,那力道大得惊人仿佛要将他的骨头都拍碎一般。
“来来来!今日,你就是我最重要的客人!谁也不能跟你抢!就坐我身边!”
说着他不由分说地便将顾昭,按在了那张位于大厅正中央的、首席主桌之上,紧挨着自己的位置!
那是整个宴会最为尊贵也最为……显眼的位置!
顾昭“受宠若惊”地,连连拱手称谢,姿态,放得极低,仿佛,真的是一个,得到了上官赏识,而有些不知所措的年轻后辈。
而王五等十二名“亲兵”,则被刘千户的管家,“体贴”地,安排到了大厅角落处的一张偏席之上。那里,早已准备好了大盆的熟肉,与一坛坛,没有开封的烈酒,甚至,还有几名身材妖娆的歌姬,在一旁侍候。
一场无声的、充满了虚伪与试探的表演,就此,拉开了序幕!
“来!诸位同僚!”
待所有人都落座之后,刘千户,亲自,端起了面前那只沉甸甸的、装满了美酒的银杯,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今日,是本官四十岁的寿辰!承蒙各位兄弟赏脸,能于这风雪之中前来捧场,本官感激不尽!”
他环视了一圈,目光,最终落在了顾昭的身上,那眼神灼热得几乎要将人融化!
“尤其是要感谢我们青山堡的后起之秀,镇北总旗,顾昭!顾总旗,年轻有为啊!以一己之力,于荒山之中,建起营寨,收拢流民,练兵备战,为我大明,镇守边疆!此等功绩,当浮一大白!来!本官,先敬你一杯!”
话音未落他便昂起头,将杯中那至少三两的烈酒一饮而尽!动作豪迈而又充满了不容拒绝的压迫感!
所有的目光再次聚焦在了顾昭的身上。
这是第一杯酒,也是一杯“试探”之酒!
顾昭的脸上立刻浮现出了一抹“惶恐”与“激动”的红晕。他连忙也端起了酒杯,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来。
“大人!大人谬赞了!卑职……卑职愧不敢当!卑职,敬大人!”
说完他竟也学着刘千户的样子,仰起脖子将杯中烈酒,“咕咚”一声,尽数,灌入了喉中!
那股辛辣的、如同火焰般的液体,顺着他的食道,一路烧进了胃里。但是顾昭的脸上,却露出了一副“豪爽”至极的表情!他甚至还将酒杯倒置,示意自己已经喝得一滴不剩!
“好!”
刘千户抚掌大笑,眼中却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的讥讽。
莽夫!
到底还是个没见过世面的毛头小子!纵然有些小聪明、有些蛮力,却终究上不得台面!
而这场表演才刚刚开始。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里,刘千户以及他身边那些,早已得到了授意的亲信百户们,便开始了轮番上阵的、潮水般的劝酒与吹捧!
各种名目的敬酒层出不穷。
敬“少年英雄”,敬“练兵有方”,敬“青山堡的未来栋梁”……
一杯杯辛辣的烈酒,如同不要钱一般,被灌进了顾昭的肚子。
而顾昭也展现出了一个“初出茅庐、不通世故、且酒量奇差”的年轻人,最为完美的“表演”!
从最开始的豪爽对饮,到后来的面色坨红、推三阻四,再到最后,他整个人都仿佛变成了一滩烂泥,瘫软在椅子之上,双眼迷离,舌头,都开始变得僵硬、巨大。
“大……大人……卑……卑职……是……是真……真的……不能再喝了……再喝……就……就要……就要醉死过去了……”
他口中含糊不清地嘟囔着,甚至连手中的筷子都拿捏不稳,“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而另一边,王五等人所在的那张偏席,更是早已变成了一片“狼藉”!
他们完全就是一副,苦哈哈的穷苦大头兵,突然见到了满桌的酒肉之后,那最为真实的、粗鄙不堪的模样!
他们大声地,划着拳:“五魁首啊!六六六啊!八匹马啊!”那声音,几乎要将大厅的房顶,都给掀翻!
他们大口地撕扯着油腻的羊腿,将酒水,灌得满脸都是,互相之间,勾肩搭背,吹嘘着自己,当年是如何的勇猛,又是如何地,睡过哪个营的俏寡妇,言语之间,毫无顾忌,丑态百出!
整个场面显得是何等的……毫无防备!
刘千户将这一切,都尽收眼底。
他的嘴角,终于勾起了一抹,充满了残忍与得意的、狰狞的冷笑。
时机……差不多了!
然而,他以及在座的所有人,都没有发现。
那个看似已经醉得不省人事的顾昭,他那低垂的、隐藏在迷离醉意之下的眼角余光,却如同最为精密的、冰冷的仪器一般,始终,在冷静地,观察着大厅之内的,每一个细节!
他看到那些负责上菜、斟酒的“仆役”他们的脚步,始终沉稳有力,腰背,挺得笔直,手指的关节之上,布满了,常年握持兵刃,才会留下的、厚厚的老茧!
他看到大厅两侧,那几扇绘着山水花鸟的、巨大的屏风之后,总有几道模糊的、魁梧的人影,在随着烛火的晃动,而微微摇曳!
他甚至能听到,在那些觥筹交错的、喧闹的祝酒声的掩盖之下,从后堂的方向,传来了一阵阵,极为细微的、属于盔甲叶片,相互摩擦、碰撞的、金属的低鸣!
埋伏,已经就位!
杀机,已然沸腾!
这张,为他而设的、巨大的、死亡的罗网,正在缓缓地,收紧……
顾昭,缓缓地,将他那只,看似无力垂下的、放在桌案之下的右手,轻轻地,搭在了那个,毫不起眼的、粗布缝制的腰包之上。
他的指尖,已经触碰到了,那几颗,包裹在牛皮与麻线之中的、冰冷而又坚硬的“大礼”。
万事俱备。
只欠……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