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宁城高大而坚实的城墙之上,朔风凛冽,卷起城头那面绣着“祖”字的大旗,猎猎作响。
然而,这足以吹透铁甲的寒风,却丝毫无法吹散城墙上那群辽西将领们心中火热的得意与期待。以辽东总兵祖大寿为首,他的一众心腹亲将、侄子外甥,正人手一支千里镜(望远镜),凭墙而立,如同在戏楼上包下了最好雅间的看客,饶有兴致地“欣赏”着远处平原上,那正在上演的、由他们亲手导演的一出好戏。
在他们那泛着铜绿的镜筒之中,后金三千铁骑所汇聚成的那股黑色洪流,正以一种无可匹敌的、摧枯拉朽的姿态,气势汹汹地冲向远处那座看起来孤立无援、摇摇欲坠的镇北军大营。
那雷鸣般的马蹄声,即使隔着如此遥远的距离,也依旧隐隐可闻,仿佛是敲响了那支不知天高地厚的京营新军的丧钟。
城墙上的气氛,轻松而又愉快,充满了对即将到来的血腥结果的 morbid 期待。
“叔父当真是高明!这一招‘借刀杀人’,使得简直是神来之笔!”
祖大寿最为器重的一个侄子,祖可法,一边举着千里镜,一边抑制不住自己脸上的兴奋与谄媚,笑着对身旁的祖大寿说道:“咱们不过是稍微透露了一点镇北军的‘布防情报’给后金的探子,莽古尔泰那个莽夫就真的信了!您看他那副饿虎扑食的架势,恐怕是把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
另一名将领也跟着附和道,语气中充满了幸灾乐祸:“可不是嘛!那姓顾的小子,仗着自己是天子近臣,到了辽东就对咱们颐指气使,浑然不把咱们这些在刀口上舔血的老兄弟放在眼里,今日,正好让后金的蛮子们,好好地给他上一课!让他知道知道,这辽东的水,究竟有多深!”
“哈哈哈哈……”
一阵心照不宣的、充满了恶意的哄笑声,在城墙上响起。
祖大寿的脸上,也露出了稳操胜券的、老谋深算的笑容。他抚摸着自己保养得极好的胡须,透过千里镜,冷冷地注视着那即将被铁蹄淹没的镇北军营地,心中充满了智珠在握的快感。在他看来,顾昭那支由京城娇贵少爷兵组成的军队,对上如狼似虎的后金铁骑,唯一的结局,就是被屠杀殆尽。
届时,自己不仅除掉了一个碍眼的、试图染指辽西军权的政敌,还能将“作战不力,致使友军覆没”的罪名,安在袁崇焕的头上,狠狠地参他一本。这,就是一石二鸟的阳谋!
“看着吧,”祖大寿淡淡地说道,语气中充满了居高临下的傲慢,“很快,咱们就能听到袁崇焕那老小子哭爹喊娘的消息了。”
然而,就在他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间,他千里镜中的画面,突然发生了令他始料未及的、诡异至极的变化!
那冲在最前方的、势不可挡的后金白甲兵,毫无征兆地、成片成片地人仰马翻!紧接着,一连串的、仿佛是大地在怒吼般的剧烈爆炸,就在后金军的前锋阵中轰然响起!一团团夹杂着黑烟与火光的蘑菇云,清晰地出现在镜筒的视野之中!
“嗯?!”
城墙上所有人的笑声,都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那……那是什么?”祖可法的声音中,带上了一丝错愕与不解,“地雷?南朝军中,何时有了威力如此巨大的地雷?”
祖大寿脸上的笑容也瞬间凝固了,他皱起了眉头,心中涌起一丝不祥的预感。但多年的战场经验让他还保持着镇定,他沉声说道:“不过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小伎俩罢了,想要凭此阻挡三千铁骑,简直是痴人说梦!”
然而,仿佛是为了狠狠地抽他一个耳光,他话音刚落,一阵比刚才的地雷爆炸还要恐怖百倍的、沉闷如雷的轰鸣声,突然从另一个方向,清晰地传了过来!
“轰——轰轰轰——!!!”
这一次,城墙上的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他们惊骇地调整着千里镜的方向,越过那片已经陷入混乱的战场,望向了更远处的那片、在战前被他们所有人都忽略了的、平平无奇的高地。
只见那片高地之上,此刻正有十二股浓烈的硝烟,如同狰狞的狼烟一般,直冲云霄!
紧接着,他们便看到了此生都难以忘怀的恐怖一幕——十二颗黑色的“流星”,拖着致命的轨迹,精准无比地、如同长了眼睛一般,越过数里的距离,狠狠地砸进了后金军那最为密集的中军阵列之中!
爆炸!血肉横飞!人马如同被狂风扫过的落叶一般,成片成片地被撕碎、掀飞!
那一刻,广宁的城墙之上,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的脸上,都写满了错愕、不解、以及一丝丝正在疯狂蔓延的……惊骇!
“那……那是什么火炮?!”一名将领的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而变得尖锐、嘶哑,“怎……怎么可能打得那么远?!还……还那么准?!”
祖大寿瞳孔猛地一缩,握着千里镜的手,第一次,开始感到了些许的冰凉。
然而,真正让他如坠冰窟的,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就在后金军被那来自地狱的炮火炸得晕头转向、阵脚大乱之际,在他们混乱的侧翼,一支沉默的、蓝色的、如同鬼魅般的步兵方阵,现出了身形。
当他们看到那支“薄薄”的步兵线时,城墙上的辽西将领们,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在他们看来,这不过是顾昭最后的挣扎,派遣步兵在平原上对抗骑兵,无异于以卵击石。
可接下来,那支步兵方阵所展现出的、如同教科书一般冷酷而又高效的杀戮艺术,彻底击碎了他们最后一丝侥幸,也将他们所有人,都拖入了无尽的恐惧深渊!
“开火!”
“开火!”
“开火!”
他们看不清单个士兵的动作,他们只能看到,那道蓝色的防线之前,三道火墙,交替亮起,永不停歇!每一次闪光,都伴随着一阵浓烈的硝烟喷薄而出;每一次齐射,都必然会看到前方那群冲锋的后金骑兵,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壁,成排成排地、整齐地倒下!
那不是一场战斗!那是一场屠杀!是一场由一方,对另一方进行的、冷酷到了极致的、工业化的……行刑!
“哐当!”
一声脆响,祖可法手中的千里镜,因为双手剧烈的颤抖,再也拿捏不住,重重地摔在了冰冷的城砖之上,镜片碎裂一地。
而他,却浑然不觉,只是双目圆睁,嘴巴微张,如同看到了魔鬼降世一般,脸色惨白如纸,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不止是他,他身边的每一个人,包括那些曾经在尸山血海中打过滚的老将,此刻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僵立在原地,浑身冰凉。
而作为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辽东总兵祖大寿,他那只握着千里镜的手,此刻正不受控制地、剧烈地颤抖着,仿佛那小小的铜管,有千钧之重,他几乎快要拿捏不稳。
他的内心,早已不是惊涛骇浪,而是如同被一颗天外陨石砸中,整个世界观都被彻底颠覆、彻底粉碎!
一连串致命的问题,如同无数条毒蛇,疯狂地啃噬着他的理智,让他的灵魂都在战栗:
“怎么可能?!他怎么会知道后金会从那条路线上发起总攻?!”
“他的主力为什么会提前埋伏在那里?!那些疑兵、那个空营,全都是……全都是诱饵?!”
“那是什么火炮?!大明的神机营,也绝对没有射程如此之远、威力如此之大的火炮!”
“那是什么火铳?!那是什么战法?!为何能让步卒在平原之上,如同割草一般,屠杀八旗的精锐骑兵?!”
一个又一个问题,最终汇聚成了一个让他亡魂皆冒的、最可怕的答案。
顾昭,从一开始,就知道了一切!
他知道自己的“借刀杀人”之计,他知道自己和后金之间的龌龊联系,他甚至精准地预判了后金主帅莽古尔泰的所有行动!
自己……不是在借刀杀人。
自己是愚蠢地将一头比后金这头猛虎,还要可怕百倍的、来自地狱的史前饿狼,亲手引进了自己的卧榻之侧!并且,自己还愚蠢至极地,将自己所有的底牌,将自己与后金勾结的证据,毫无保留地、赤裸裸地……暴露在了这头饿狼那双冰冷的、正闪烁着嗜血寒光的眼睛面前!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悔恨与恐惧的寒流,瞬间冲垮了祖大寿所有的心理防线。他手中的千里镜终于滑落,但他却毫无察觉,只是失魂落魄地向后踉跄了两步,浑身筛糠般地颤抖着。
他看着远处那片正在上演着单方面屠杀的、人间地狱般的战场,嘴唇哆嗦着,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充满了无尽绝望的、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内心独白:
“完了……我惹了一个……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