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是为了印证皇太极的谋划,次日拂晓,当第一缕熹微的晨光艰难地刺破京城上空的铅灰色云层时,战争的雷鸣,便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狂暴姿态,在京师的南面和东面轰然炸响!
后金军疯了!
这是广渠门和左安门城楼上所有明军士卒脑海中闪过的唯一念头。
数十门红夷大炮被推到了明军弓弩的射程之外,以前所未有的射击频率,向着城墙倾泻着实心铁弹。那仿佛能将大地都为之撕裂的沉闷炮声,如同死神的鼓点,无情地跨越了数里之遥,穿透了巍峨的宫墙与重重的殿门,一下又一下地敲击在文华殿内每一个人的心脏之上。
每一声炮响,都意味着一段城墙的崩塌,或是一群守军的血肉横飞。
伴随着这震耳欲聋的炮声一同涌入紫禁城的,是那些用最急切的笔迹写就、甚至还沾染着烽火硝烟气息的告急奏报。
“急报!广渠门段城墙被轰开一处豁口,建奴正驱使汉军炮灰蚁附攻城,守军伤亡惨重,请求速援!”
“急报!左安门敌楼中炮起火,指挥使陈大人阵亡!建奴攻势如潮,将士已现疲态,恳请陛下速派援兵!”
“急报!南城守军已鏖战两个时辰,矢石将尽,炮弹告罄,危在旦夕!”
一份份奏报由专门的传谕太监,用尖利而颤抖的声音,在大殿之上高声念出。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块烧红的烙铁,深深地烙在年轻的崇祯皇帝朱由检的心上。
他的脸色,已经由最初的凝重,变成了此刻的铁青,继而泛起一种病态的苍白。他紧紧地抓着龙椅的扶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指甲几乎要嵌进那名贵的金丝楠木之中。
大殿之下,文武百官鸦雀无声,气氛压抑得仿佛凝固了一般。每个人都能感受到,一股源自御座之上的、几近失控的怒火,正在疯狂地积聚,即将如火山般喷发。
就在这死寂的时刻,内阁次辅温体仁排众而出,他脸色悲愤,对着崇祯重重一拜,声若洪钟,言辞激烈:
“陛下!京师危急,社稷安危系于一线!然城外数万勤王大军,坐拥精兵良将,却安营扎寨,坐视建奴肆虐京城而寸步不前,此乃我大明开国以来闻所未闻之奇耻大辱!”
他的话,像是一颗火星,瞬间点燃了殿内早已绷紧的火药桶。
立刻,一群以他为首的官员纷纷出列附和,他们中的许多人,平日里就与袁崇焕等边镇将帅派系不合,此刻更是抓住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开始肆无忌惮地煽风点火。
“温大人所言极是!那宣大总督满桂,素以勇悍闻名,为何今日畏敌如虎?那镇北军顾昭,前日斩敌三十余便大肆张扬,今日强敌临门,为何反倒偃旗息鼓?必有蹊跷!”
“陛下!臣以为,满桂、顾昭之流,名为勤王,实则拥兵自重,逡巡不前!他们分明是想待价而沽,待城中兵疲民乏,甚至城破之时,再以救世主自居,向朝廷、向陛下索要更大的权力和封赏!其心可诛!”
“此等行径,与叛逆何异?请陛下速下严旨,令其即刻出战!若再有推诿,当以军法论处,以儆效尤!”
一句句诛心之言,如同淬了剧毒的利刃,精准地刺向了崇祯皇帝内心最敏感、最脆弱的地方——他对边将那与生俱来的、根深蒂固的不信任。
这些年,他看过了太多的将领飞扬跋扈,听过了太多的边军糜烂不堪。毛文龙的桀骜不驯,袁崇焕的“擅杀”之举,早已在他心中埋下了怀疑的种子。此刻,城外将领们的“按兵不动”,在他看来,就是这种怀疑的最好印证。
他们不是在等待战机,他们是在等待自己屈服!他们是在用京师百万军民的性命,来要挟自己这个大明天子!
“够了!”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怒吼,从崇祯的喉咙深处爆发出来。他猛地从龙椅上站起,双目赤红,死死地盯着殿下那些还在喋喋不休的臣子。
大殿瞬间恢复了死寂。
首辅韩爌见状,心中大叫不妙。他深知皇上性情急躁,此刻若被奸言所惑,必会做出无法挽回的决定。他急忙出列,俯身劝阻道:
“陛下息怒!临阵交战,非同儿戏。城外将帅,皆是百战之将,他们按兵不动,或许是在观察敌情,寻找战机。建奴攻南而虚北,其计甚诡,恐有陷阱。恳请陛下降旨询问,而非强令出战,以免正中敌人下怀啊!”
“陷阱?战机?”崇祯被怒火冲昏了头脑,他发出一声凄厉的冷笑,指着殿外炮声传来的方向,“韩爱卿,你听听!你听听这炮声!城墙都快要被轰塌了,朕的子民正在城头流血!他们还要等到什么时候?等到建奴的刀架到朕的脖子上吗?!”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嘶哑,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他感觉自己被全世界背叛了,内有攻讦不休的朝臣,外有拥兵自重的将领,偌大的一个帝国,竟无一人可信,无一人可依!
一股巨大的悲愤与无力感将他彻底吞噬。他不要再等了,他要用自己身为皇帝的绝对权威,去强行扭转这一切!他要让那些自以为是的将领们看看,谁才是这个天下真正的主人!
“来人!取朕的令牌!笔墨伺候!”
崇祯的咆哮声在大殿中回荡。
司礼监的太监们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刻将御笔和一叠绘有金色龙纹的特制敕令牌呈了上来。
“传朕旨意!”崇祯一把夺过御笔,沾满了朱砂,亲自在金牌上书写,他的每一个字都仿佛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笔锋几乎要划破坚硬的木牌。
“敕令宣大总督满桂、镇北军参将顾昭、山西总兵王承胤……尔等各部,即刻统率全军,于德胜门外出击,与城外建奴主力决一死战!务必击退敌军,以解京师之围!”
写到这里,他稍作停顿,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狠厉,又添上了一句。
“有敢迟疑不前者,无需奏报,立斩当场!此令,以军法从事,决不姑息!”
韩爌看着那道杀气腾lingling的敕令,面如死灰。他张了张嘴,还想再劝,却被崇祯那冰冷得不带一丝感情的眼神给逼了回去。他知道,一切都晚了。这位年轻的天子,已经亲手将城外数万大军,连同他自己,一同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而温体仁等人的眼中,则不约而同地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的冷笑。
“一道不够!”崇祯仿佛陷入了一种偏执的疯狂,“朕要让他们知道,这是军令,是圣旨,是不可违逆的天命!”
他接连写下了第二道、第三道……内容完全一样的催战金牌。
整个上午,文华殿的氛围诡异到了极点。外面是震天的炮火,里面却是崇祯皇帝在疯狂地书写着敕令。
一道,两道,三道……整整十二道!
十二道象征着皇帝最高旨意的金牌,被十二名快马加鞭的传旨太监,分批次地送出了紫禁城。它们在京城阴郁的天空下,闪烁着刺眼而冰冷的光芒,如同一道道催命符,朝着德胜门外那片关系着大明国运的军营,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