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台之上,死一般的寂静。
方才还甚嚣尘上的口诛笔伐,此刻都已偃旗息鼓。所有的朝臣,无论是幸灾乐祸,还是心怀兔死狐悲之感,都屏住了呼吸,如同观看一场早已写好结局的戏剧的最后,也是最残忍的一幕。
在这凝固的空气中,崇祯皇帝朱由检,缓缓地从那张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的龙椅上站了起来。他的动作很慢,每一步都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又像是承载着泰山般的重量。他一步一步走下丹陛,走到了被两名锦衣卫校尉死死按住肩膀,却依旧挺直着脊梁的袁崇焕面前。
“袁崇焕!”
一声咆哮,如同受伤的野兽在绝境中的嘶吼,撕裂了平台上的死寂。崇祯皇帝年轻的脸庞因极度的愤怒而扭曲,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瞪着眼前这个他曾经无比信赖的男人,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袁崇焕的脸上。
“朕待你不薄啊!将国门重任,将百万军民的性命,将这大明的江山社稷,全都托付于你!可你呢?你竟敢通敌卖国!你竟敢与建奴私下媾和,图谋朕的江山!你对得起朕这份倚重吗?你对得起关外战死的数万忠魂吗?你对得起我大明的列祖列宗吗?!”
他的质问,一句比一句更重,一声比一声更厉,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鞭,狠狠地抽在袁崇焕的心上。然而,此刻的袁崇焕,心中却已再无愤怒,只剩下一种看透了世事的荒谬与悲凉。
他想笑,他想问问眼前这位天子,难道真正的忠诚,在您眼中竟是如此一文不值?难道敌人的一个小小计谋,朝臣的几句无耻构陷,就足以将一个为国浴血奋战的将帅,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吗?
但他什么也没说。因为他知道,当猜疑的毒蛇已经盘踞在帝王的心中,任何的辩解都只会成为新的罪证,任何的忠诚都会被解读为更加高明的伪装。
面对这样一个已经彻底被恐惧和偏执所吞噬的君主,多说一个字,都是对自己的羞辱。
袁崇焕沉默了。而他的沉默,在崇祯皇帝看来,便是默认,是无言的挑衅!
“好!好!好!”崇祯连说三个“好”字,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他不想再给袁崇焕任何再次开口辩解的机会,他害怕,他害怕从那双坦荡的眼睛里,看到更多让自己心虚的东西。
他猛地一甩龙袖,转身面向众人,用一种不容置喙的、歇斯底里的声音,下达了最后的命令:
“来人呐!将此欺君罔上、通敌卖国的逆贼袁崇焕,给朕拿下!所有官职、爵位、赏赐,尽数革去!即刻打入锦衣卫镇抚司诏狱,严加审问,听候发落!”
“遵旨!”
一声山呼,早已在旁等候多时的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立刻躬身领命。他一挥手,十几名如狼似虎的锦衣卫力士便一拥而上。他们粗暴地撕扯下袁崇焕身上那件象征着一品大员荣耀的绯红仙鹤袍,扯断了他腰间代表着身份与地位的玉带。
“哐当”一声巨响,一副沉重无比、上面还带着斑斑锈迹的铁制枷锁,被狠狠地套在了这位帝国督师的脖颈之上。冰冷的铁链缠绕上他的手腕,锁扣合拢的清脆声响,在平台上显得格外刺耳。
就在片刻之前,这双手还在指点江山,还在指挥着千军万马保家卫国;而现在,它却只能被禁锢在这冰冷的镣铐之中,等待着被鲜血染红的命运。
袁崇焕的身躯微微晃动了一下,那枷锁的重量,远比他想象的要沉重。它压垮的,不仅仅是一个人的身躯,更是大明王朝赖以支撑的最后一根脊梁。
在锦衣卫的推搡下,他被拖拽着,一步一步,踉踉跄跄地走下平台。他没有再回头看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一眼,也没有再去看那些昔日的同僚。他的目光,只是平静地望着前方那条通往无边黑暗的宫道。
英雄,就此末路。
……
紫禁城的高墙,终究是锁不住惊天的消息。
蓟辽督师袁崇焕,在平台召对时被皇帝当场下令逮捕,打入诏狱!
这个消息,就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在短短半个时辰之内,便劈开了京师上空的阴霾,随即化作一声滚滚炸雷,在城外那十数万勤王大军的营盘中轰然引爆!
震惊、哗然、难以置信!
无数的将士,尤其是那些跟随袁崇焕从关外一路血战而来的关宁铁骑的官兵们,全都懵了。他们无法理解,也无法接受,那个带领他们无数次击退强敌、被他们视若神明的主帅,那个刚刚还在为了保卫京师而奔波操劳的英雄,怎么会突然之间,就成了阶下之囚?!
军心,在一瞬间就乱了。恐慌、愤怒、不安的情绪,如同瘟疫一般,在各个军营中疯狂地蔓延开来。
镇北军,中军大帐。
顾昭身披甲胄,正站在一副巨大的京畿堪舆图前,焦急地来回踱步。帐外寒风呼啸,一如他此刻焦灼不安的内心。从袁崇焕清晨入宫的那一刻起,他的心就一直悬在嗓子眼。他派出了所有的探马,在通往京城的各个路口,只为等待一个……或许根本不可能出现的奇迹。
时间,在等待中被无限地拉长,每一分每一秒,都成了对他神经的残酷煎熬。
就在他几乎要按捺不住,准备亲自带一队亲兵前往城门打探时,大帐的门帘被猛地一把掀开,一股寒风裹挟着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
来人是总兵赵率教,这位在战场上悍不畏死的辽东老将,此刻却面如死灰,发髻散乱,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魂魄一般,失魂落魄。
“顾……顾将军……”赵率教的声音沙哑干涩,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
顾昭的心猛地一沉,他看着赵率教的模样,那个他最不愿意见到的结果,已然呼之欲出。
“督师他……”顾昭艰难地开口。
赵率教双腿一软,竟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这位铁打的汉子,此刻竟是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完了……全完了!督师他……督师他被下了诏狱啊!”
轰隆——!
仿佛一道真正的天雷,在顾昭的脑海深处轰然炸响!他整个人如遭雷击,身形剧烈地晃动了一下,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身边的桌案,才没有当场倒下。
眼前,阵阵发黑。耳边,嗡嗡作响。
尽管他已经预见到了这个结局,尽管他昨夜已经用尽了所有力气去尝试阻止,可当这把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真正落下的时候,那股撕心裂肺的痛楚,依旧让他几乎窒息。
一股无法遏制的、火山爆发般的狂怒,从他的胸膛深处猛然喷涌而出!他想拔刀,他想带着麾下的镇北军将士,冲进那座辉煌而肮脏的京城,他想将那些构陷忠良的无耻之徒全都碎尸万段,他想冲到那个刚愎自用、愚蠢到无可救药的皇帝面前,问一问他,自毁长城,究竟为的是哪般?!
然而,愤怒的火焰在燃烧到极致之后,留下的,却是比数九寒冬还要冰冷的寒意。
这股寒意,从心底最深处升起,瞬间冻结了他全身的血液。他闭上眼睛,脑海中闪过的,是史书上那冰冷而残酷的记载。
他知道,历史中最愚蠢、最悲哀、也最令人痛心疾首的一幕,终究,还是分毫不差地发生了。
就在此时,帐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内侍特有的尖细嗓音。
“圣旨到——镇北军主将顾昭接旨——”
顾昭和赵率教皆是一惊,二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巨大的惊骇与不安。
顾昭强行压下心中翻腾的气血,整理了一下衣甲,快步走出大帐。只见一名传旨太监手捧明黄圣旨,站在数十名禁军的簇拥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这一次,没有了之前的热情与抚慰,只有公事公办的冰冷。
“镇北军主将顾昭,跪听宣旨。”
顾昭深吸一口气,单膝跪地。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蓟辽督师袁崇焕,通敌谋逆,罪证确凿,朕已将其下狱问罪。念尔等勤王之师,劳苦功高,特命各部原地驻扎,严守营规,不得听信谣言,不得擅自妄动,违令者以叛逆同罪论处!另,顾昭忠勇可嘉,京师一战,厥功至伟,朕心甚慰。袁贼之事,与尔无涉,朕自有明断。望尔能明辨是非,忠心任事,约束部下,勿效仿叛逆,自误前程。钦此。”
圣旨宣读完毕,传旨太监将那卷明黄的丝绸合上,皮笑肉不笑地递到顾昭面前:“顾将军,接旨吧。”
顾昭缓缓地抬起头,伸出双手,接过了那份沉甸甸的圣旨。
这道圣旨,字字句句,都像是一把淬了剧毒的刀子。
“原地驻扎,不得妄动”,这是赤裸裸的警告,是在防备他,也是在防备所有可能会为袁崇?鸣不平的军队。 而后面那段看似安抚的话,更是诛心之极!“袁贼之事,与尔无涉”,这是要他与自己的恩师划清界限!“勿效仿叛逆”,这是在敲打他,警告他不要有任何轻举妄动,否则,袁崇焕的今天,就是他的明天!
崇祯皇帝,在一刀砍断了自己最锋利的长矛之后,又用一道皇命,给顾昭,给所有还心存忠义的将士,上了一道最沉重的枷锁。
这是一个抉择。 一个无比艰难,甚至可以说,是无比残酷的抉择。
是冲冠一怒,为了恩师的冤屈,起兵抗命,背上万世叛逆的骂名,让这本已风雨飘摇的天下,立刻陷入更大的动荡? 还是……忍下这口血,接下这道旨,眼睁睁地看着那位英雄,在那座名为“诏狱”的人间地狱里,走向生命的终点?
顾昭紧紧地攥着手中的圣旨,丝绸的边缘,几乎要被他捏碎,嵌入掌心的血肉之中。
他抬起头,望向远处那座在风雪中轮廓模糊的紫禁城,目光冰冷如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