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大沽口,那庞大得如同钢铁森林一般的军港,在顾昭返回之后,便陷入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高速运转的战争狂热之中。成千上万的工兵与民夫,在军官们的呵斥声中,日以继夜地,将堆积如山的军粮、弹药、淡水以及各种作战物资,通过蒸汽起重机,吊装进一艘艘停泊在港口内的、漆黑的钢铁战舰的腹中。
海军陆战队第一师的营房,已经彻底清空,一万两千名全副武装的士兵,在军官的带领下,排着整齐的队列,陆续登舰。他们身上那新式的、便于作战的军服,手中那闪烁着冰冷寒光的刺刀步枪,以及脸上那股沉默而彪悍的气质,都向外界昭示着,这是一支,与大明任何传统军队,都截然不同的、现代化杀戮机器。
整个京津地区,都能感受到这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张气息。顾昭即将率领帝国最强大的舰队,远征海外,这个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般,传遍了朝野。
而在京师,紫禁城深处的乾清宫内,崇祯皇帝,也同样,感受到了这股气息。然而,对于他而言,这种强大的、不受他控制的军事动员,带给他的,却并非安全感,而是一种,变本加厉的、如芒在背的刺痛与恐惧。
他站在舆图前,看着舆图上,那从天津,一直延伸到遥远南疆的、漫长的海岸线,内心深处,一个压抑已久的声音,在疯狂地咆哮。
(他就要走了!顾昭,和他最精锐的军队,马上就要离开这个权力的中枢了!这是一个机会,一个朕等了太久太久的机会!朕必须,在他离开的这个“空窗期”内,重新向天下人,尤其是向那些已经只知有镇国公,而不知有朕的朝臣们,宣告,谁,才是这个帝国,唯一的主人!)
于是,就在顾昭调兵遣将,整个“镇北系”的注意力,都被即将到来的远征所吸引之时,一把被崇祯皇帝,重新磨砺到无比锋利的、沾满了血腥的屠刀,悄无声息地,被他从刀鞘中,抽了出来。
东缉事厂,也就是世人所熟知的东厂,这个曾经让大明官僚集团,闻风丧胆的特务机构,在经历了天启朝的疯狂与崇祯初年的沉寂之后,再一次,迎来了它新的主人。
被任命为新任东厂提督太监的,是一个名叫曹义的、年仅二十出头的年轻太监。
他是王承恩名义上的徒弟,但无论是性格还是手段,都与他那位圆滑持重、懂得明哲保身的师父,截然相反。曹义的面容,总是带着一种病态的苍白,嘴唇极薄,眼神阴鸷得,如同深夜里捕食的毒蛇。他对崇祯皇帝,抱有一种近乎扭曲的、狂热的愚忠。在他看来,所有不能为陛下分忧,甚至胆敢与陛下的意志相违背的人,都是该死的奸党,都应该被投入无间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而现在,他,以及他手中那把名为“东厂”的刀,终于等到了,那个可以饮血的命令。
是夜,京城,月黑风高。
当梆子敲过三更之时,数十队身着黑色曳撒,腰挎绣春刀的东厂番子,如同从地狱中涌出的鬼魅,悄无-声息地,从东厂那阴森的大堂之内,涌向了京城的四面八方。
他们的第一个目标,并非那些位高权重的、顾昭派系的核心大员,而是几名在最近的“南京新政”推行过程中,表现得最为活跃、最为激进,但出身却相对低微的、由顾昭一手提拔起来的年轻官员。
户部郎中,王启年,便是其中之一。他出身寒门,凭借着在算学上的惊人天赋,被顾昭破格录用,在清查江南田亩与税赋的过程中,立下大功。
此刻,他刚刚结束了一天繁重的工作,与妻子在家中,享受着片刻的温馨。然而,他府邸那并不坚固的大门,却在下一刻,被人用巨木,“轰”的一声,悍然撞开!
数十名手持火把与刀兵的东厂番子,如狼似虎地冲了进来,为首的,正是一个面白无须的档头。他甚至没有宣读任何罪名,只是用那双不带丝毫感情的眼睛,扫了一眼惊慌失措的王启年夫妇,然后,从喉咙里,挤出了两个字。
“拿下!”
哭喊声、求饶声、桌椅被撞翻的声音,瞬间,划破了这片宁静的夜空。王启年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便被两名番子,粗暴地反剪双手,用冰冷的铁锁,锁住了喉咙与手腕。他的妻子,被另一名番子,一脚踹倒在地,那刚刚才说出口的“冤枉”,便被生生地,堵了回去。
“王大人,跟我们走一趟吧。”那档头走到他的面前,用一种近乎耳语的、阴森的声音说道,“我们提督大人,有些关于江南税款的账目,想跟您好好算一算。”
这样血腥而残酷的一幕,在同一个深夜,于京城的不同角落,同时上演。
整个抓捕过程,完全绕开了刑部、大理寺、都察院这“三法司”的一切法定程序,这已经不是执法,而是赤裸裸的、属于皇帝的私刑!
第二天清晨的早朝之上,一种前所未有的、压抑而恐怖的气氛,笼罩着整个奉天殿。几乎所有的官员,都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生怕自己任何一个多余的动作,都会引来杀身之祸。
终于,有几位风骨尚存的御史,颤颤巍巍地,出列了。他们以“祖制”为名,痛陈东厂“绕开法度,滥捕朝臣”,恳请皇帝,将这几名官员,交由三法司,公开审理。
然而,御座之上的崇祯皇帝,只是用他那冰冷的、不带一丝一毫感情的目光,扫视了下方一眼,然后,淡淡地,吐出了几个字。
“此事,朕已查实,贪赃枉法,结党营私,证据确凿。无需再议。”
说罢,他便直接宣布退朝,没有给任何人,再开口的机会。
而让所有人都感到心寒的是,从始至终,以内阁大学士来宗道为首的、那些被视为“顾党”核心的文官们,竟然,集体选择了……沉默。
这无疑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信号。它向满朝文武,传递了一个清晰的信息——皇帝的刀,已经出鞘,而镇国公,似乎,选择了……默许。
风声鹤唳,人人自危。整个京城的官场,都笼罩在了“东厂”这两个字,所带来的白色恐怖之下。
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以最快的速度,传到了天津。
镇国公府内,气氛,瞬间被引爆!
“国公爷!这简直是欺人太甚!”脾气最为火爆的侯三,一拳,重重地,砸在了桌子上,“王启年他们,为了新政,在江南没日没夜地干,手上干净得不能再干净!皇帝这是要干什么?他这是在打您的脸!是在挖我们所有人的根啊!”
“是啊,国公爷!” 刚刚从军营赶回的赵率教,也是一脸的怒容,“只要您一声令下,末将立刻带兵进京,把那什么狗屁东厂,给踏平了!”
然而,面对着群情激愤的部下,端坐在主位之上的顾昭,脸上,却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平静。他只是缓缓地,抬起手,往下压了压。
“都坐下。”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让原本喧嚣的房间,瞬间安静了下来。
他看向侯三,又看了看小石头,缓缓开口,而他的话,却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了一股,发自内心的寒意。
“皇帝要立威,要让他手下那些,重新被启用的鹰犬,尝一尝鲜血的味道,那就让他尝。”
丢卒保车这是必须付出的代价。如果连这点牺牲都承受不起,我们又如何,去面对,未来那更加残酷的,真正的决战?这几个人的血,可以麻痹皇帝,可以让他觉得,他的掌控力,回来了。更重要的,是可以让东厂这把刀,变得更加锋利,更加好用。
“这几位兄弟的牺牲,是我们为了整个大局,所必须付出的代价。我会让人,照顾好他们的家人。”顾昭的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感情,“但是,皇帝的刀,不能,也绝不应该,只砍我们的人。”
他的目光,陡然转向了那个一直沉默在角落里的小石头。
“小石头。”
“属下在。”
“把你手里,那个关于前朝世袭靖安侯,侵占京郊皇家祭田,私自开矿,并将所有收益,中饱私囊的案子,整理一下。”
“然后,用一个最‘稳妥’、最‘匿名’的渠道,直接送到那位新上任的、急于向主子表功的,曹提督的桌子上去。”
顾昭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森然的冷笑。
“既然是皇帝养的狗,那总要,让他为皇帝,看家护院,咬一咬,那些偷吃皇家粮食的硕鼠,才对得起,陛下对他的这份‘恩宠’,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