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达维亚的硝烟,在季风的吹拂下,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散去。这座曾经象征着荷兰殖民霸权的城市,如今正以前所未有的效率,被烙上一个崭新的、属于东方的印记。
总督府那扇被“歌利亚”攻城车野蛮撞开的大门,已经被修复一新,门楣之上,那代表着荷兰东印度公司的“Voc”徽章,被毫不留情地撬下,取而代之的,是一块用金丝楠木雕刻的、龙飞凤舞的牌匾——“大明皇家东印度公司 · 雅加达总办”。
是的,巴达维亚这个充满了殖民色彩的名字,已经被顾昭下令废除,转而使用其更古老的、也更符合本地文化的称谓——雅加达。这一小小的举动,却释放出了一个极其明确的信号:一个由西方殖民者主导的时代,已经结束了;而他,顾昭,将是这片广袤海域新秩序的唯一制定者。
在昔日的总督办公室内,那张溅满了科恩鲜血的地图,早已被换下。取而代之的,是一副顾昭亲手绘制的、更为宏大、也更为精细的世界海图。此刻,顾昭就站在这副巨大的地图前,他的身后,恭敬地站着一排神情各异的“盟友”——英国东印度公司的代表、葡萄牙驻果阿的总督使者、柔佛苏丹国的国王,以及其他十几个在战争中选择了站在他这一边的本地邦国首领。
所有人的目光,都敬畏而又贪婪地,注视着那个站在地图前的、年轻得过分的东方统治者。他们知道,一场决定整个南洋未来百年格局的“瓜分盛宴”,即将开始。
“诸位,”顾昭的声音平静而又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他用手中的指挥棒,轻轻敲了敲地图上爪哇岛的位置,“首先,我宣布,作为对荷兰人血腥暴行的惩罚,以及对所有在战争中牺牲的将士的告慰,整个爪哇岛的全部主权,以及马六甲海峡的最高军事管辖权,将由我大明皇家东印度公司,永久接管。”
这个决定,没有人敢于反对,也无人能够反对。这是胜利者理所当然的权利。
顾昭的目光扫过众人,继续说道:“当然,对于在座的朋友,大明也从不吝啬自己的慷慨。”
他的指挥棒缓缓移动。
“香料群岛,也就是摩鹿加群岛,其所有权依然归属本地苏丹,但其全部香料的对外贸易权,将由我方进行统一管理与配额销售。作为回报,英国东印度公司,将获得每年百分之五的贸易份额,以及在苏门答腊岛的棉兰,建立一处新的商站。”
英国代表的脸上,立刻露出了狂喜的表情。虽然只是百分之五,但这可是全世界最赚钱的生意!
“葡萄牙的朋友们,”顾昭的指挥棒指向了帝汶岛,“你们将获得帝汶岛东部的完全控制权,并可以在加里曼丹岛的坤甸,与我们共享港口的使用权。”
葡萄牙使者也深深地鞠躬致谢,这已经远远超出了他们的预期。
紧接着,顾昭又对其他本地苏丹国的“贡献”,一一进行了“奖赏”,或是一块新的领地,或是一笔可观的白银,或是一份利润丰厚的贸易授权。这是一场被他精密计算过的、足以让所有人都感到满意、却又无法触及核心利益的完美分配。
当所有人都沉浸在分得一杯羹的喜悦中时,顾昭抛出了他今天、也是此行最核心的目的。
“为了确保南洋地区的长久和平与繁荣,我提议,以新生的雅加达为中心,建立一个‘南洋自由贸易区’。”
他加重了语气,一字一句地说道:“凡是签署了《南海公约》的国家,其商船皆可在此贸易区内的所有港口,进行自由贸易,并享受统一的、低额的关税。但是,”他话锋一转,眼神变得锐利无比,“为了方便结算,避免各国货币换算的繁琐与汇率损失,所有在自由贸易区内的、超过一千两白银的大宗交易,必须,也只能使用一种货币进行结算——那就是由大明皇家银行发行的,与白银等价挂钩的纸币,‘龙元’。”
此言一出,整个办公室内,瞬间鸦雀无声。
就连之前最高兴的英国代表,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他们都是精明的商人与政客,立刻就明白了这一条款背后,那令人不寒而栗的、划时代的意义!
这已经不是在输出商品了,这是在输出金融标准!
一旦“龙元”成为整个南洋——这个世界上最富庶的贸易中转站——的唯一硬通货,那么就意味着,大明皇家银行的每一次印钞,每一次调整准备金,都将能轻易地收割整个地区的财富。大明的皇帝,将成为所有南洋国家事实上的“央行行长”!
这是一个比直接占领所有土地,更加高明、也更加恐怖的统治方式。这是用一种看不见的金融锁链,将所有国家的经济命脉,都牢牢地捆绑在了大明的战车之上。
顾昭看着众人脸上那副震惊、不甘、却又无可奈何的复杂表情,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他知道,他们会接受的。因为,拒绝的代价,他们承受不起。更何况,这背后,还有着足以让他们无法拒绝的、巨大的利益诱惑。
“当然,”他适时地抛出了一颗甜枣,“所有龙元的发行,都将以我大明皇家银行在雅加达、广州和天津三地金库内,储备的、可供随时兑换的现银为担保。它的信誉,将比世界上任何一种金属货币,都更加坚挺。”
良久的沉默之后,英国代表第一个,深深地、也是无比复杂地,低下了他那高傲的头颅。
“大英帝国愿意遵守公爵阁下所制定的、充满智慧的规则。”
有了第一个,便有了第二个,第三个……
一种全新的、由东方主导的、以金融霸权为核心的世界新秩序,就在这个曾经属于荷兰总督的办公室里,悄然奠定了它第一块、也是最坚实的一块基石。
……
夜,深了。
胜利的狂欢与宴会已经散去,整个雅加达城,都沉浸在一种劫后余生的、混杂着对未来的期盼与不安的寂静之中。
顾昭独自一人,站在总督府顶层的阳台上。这里,曾经是科恩总督最喜欢待的地方。他手中端着一杯缴获来的、产自波尔多的顶级红酒,俯瞰着这座匍匐在他脚下的城市,以及远处那片在月光下波光粼粼的、仿佛蕴藏着无数秘密的海洋。
他成功了。他用一种远超这个时代理解的方式,完成了复仇,更建立起了前所未有的功业。然而,在这荣耀的顶点,一种无法与任何人言说的、巨大的孤独感,却如同潮水般,将他整个人彻底淹没。
就在这时,一阵若有若无的、熟悉的馨香,从身后传来。
念云端着一个托盘,悄然走到了他的身边。托盘上,放着一瓶同样的红酒,和两只晶莹剔透的水晶杯。
她为自己和顾昭,都倒上了一杯,然后将其中一杯,轻轻地递给了他。
“公爷,今夜的月色,”她的声音,在静谧的夜色中,显得格外轻柔,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是试探般的微颤,“像不像我们……家乡的月色?”
顾昭端着酒杯的手,猛地一滞。
他霍然转头,看向身边的女子。这是他第一次,从她的口中,听到“我们”和“家乡”这两个词,被用一种如此奇妙、又如此理所当然的方式,组合在了一起。
在皎洁的月光下,念云那张绝美的容颜上,第一次褪去了所有的伪装与疏离,展露出一种混合着释然、感伤与欣慰的、无比复杂的眼神。那是一种顾昭寻觅了许久,却从未在任何一个十七世纪的古人眼中,看到过的眼神。
“你……”顾昭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有无数的猜测与疑问,在这一刻涌上了心头,却又不知该从何问起。
念云没有让他等待太久,她轻轻地抿了一口红酒,目光投向那轮悬挂在天鹅绒般夜空中的明月,用一种近乎于梦呓的声音,缓缓地、却无比清晰地,说出了那个隐藏了多年的秘密。
“我确实,也是一名‘穿越者’。”
“我的前世,是一名历史系的研究生,研究的方向,很不巧,正是明末的海外贸易与海权争夺史。所以,我知道郑芝龙,知道刘香,也知道荷兰人必将败亡于热兰遮。”
“我的穿越,比公爷你,或许要早上几年。但是,我没有你的能力,也没有你的运气。我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在这个人命如草芥的乱世里,唯一能做的,就是利用自己那点可怜的、超前的历史知识,像一叶浮萍般,挣扎求生,随波逐流。”
“直到,那一天,在扬州,在那艘画舫上,我遇到了你。”
她转过头,一双美眸凝视着顾昭,眼中闪烁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光芒。
“我看到了你身上的那种、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气质,我听到了你嘴里那些属于未来的词汇,我更看到了你那枚玉佩……那上面用阿拉伯数字镌刻的坐标,是这个世界上,我唯一能够看懂、也只有我才能看懂的、来自‘同类’的讯号。”
“那串数字,是我对自己身份最后的、也是唯一的执念。我把它刻在玉佩上,就是幻想着,有朝一日,或许能遇到一个能看懂它的人。那至少可以证明,我不是一个孤魂野鬼,不是一个疯子。”
顾昭的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所有的谜团,在这一刻,都得到了最完美的解释。
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她总能恰到好处地提出一些超越时代的建议,为什么她总能对自己的某些想法心领神会,为什么她在面对自己时,总有一种欲言又止的、混杂着欣赏与探究的复杂情感。
原来,是这样。
原来,在这个孤寂的、陌生的时空里,他从来,都不是一个人。
他看着眼前的念云,看着她那双因为卸下了心中最沉重的秘密、而显得有些湿润的眼眸,第一次,在这个世界上,感到了那种名为“同类”的、足以慰藉一切孤独的温暖。
他没有问她前世的名字,也没有问她来自哪个城市。这些,在跨越了四百年时空的命运羁绊面前,已经不再重要。
他只是伸出手,轻轻地,握住了她那只端着酒杯、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手。
“辛苦你了。”
顾昭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包含着万语千言。
念云的眼眶,瞬间红了。她没有挣脱,只是任由他握着,然后,露出了一抹释然的、也是绝美的微笑。
两人没有再多说一句话。
他们只是并肩站在那异国他乡的、属于胜利者的阳台上,在南洋那温柔的、仿佛能洗涤一切风尘的月光下,静静地,品尝着杯中的美酒。
酒液的醇香,在唇齿间弥漫。
而一种只有他们彼此才懂的、跨越了四百年的孤独与慰藉,也如同这无声的月光一般,将两个同样来自未来的灵魂,紧紧地、温柔地,包裹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