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顾昭于平遥古城那座名为“顾园”的华美牢笼中,与白老爷等一众晋商巨擘推杯换盏,扮演着一个初见繁华、耽于享乐的“边鄙武夫”之时,一张无形的大网,早已在这片被财富浸透的三晋大地上,悄然张开。
与平遥城内那令人窒息的奢华和无处不在的试探不同,这张网的每一个节点,都选择了最不起眼的地方——太原府外的一间车马大店,大同边墙下的一座货栈,汾州府里的一家粮行,甚至,仅仅是官道旁一个专供脚夫歇脚的野茶摊。
这些地方,构成了顾昭麾下最神秘的部门——军情司的临时指挥中枢。而这张网的操盘手,正是那个看似腼腆、眼神却锐利如鹰的年轻人,小石头。
当顾昭决定亲身犯险,踏入平遥这座龙潭虎穴之时,小石头和他麾下最精锐的数百名情报人员,便如同无数细小的水滴,早已顺着之前与乔五爷建立的商路,悄无声息地渗透到了山西的每一个角落。
他们是商队里新来的伙计,是镖局里沉默寡言的趟子手,是赶着骡车终日奔波的车夫,是酒馆里迎来送往的店小二。他们用最完美的伪装,隐匿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用双眼和双耳,默默地观察、记录着这个商业帝国最细微的脉动。
他们的核心目标,只有一个——晋商引以为傲的、遍布天下的“票号”系统。
……
阿四,军情司第三行动组的一名普通探员,此刻的身份,是“大盛魁”商队的一名骡车车夫。
他是一个刚满十八岁的年轻人,从辽东的难民营里被顾昭亲手挑出来,在西山大营接受了最严酷的训练。这是他第一次参与如此大规模、如此深入敌后的情报侦察任务。他的内心,充满了初上战场的紧张、兴奋,以及一种对未知危险的本能恐惧。
这一天,他赶着一辆装满了普通棉布的骡车,跟随着商队,抵达了晋商票号的发源地之一——太谷县。
按照上级的秘密指令,他需要将这车货,送到城内一家名为“大德通”的票号后院。这是一家在太谷城内毫不起眼的票号,门脸不大,生意看起来也远不如“日升昌”等大票号那般兴隆。
然而,当他赶着车,从狭窄的侧门进入那座戒备森严的后院时,他立刻感觉到了一种不同寻常的氛围。
后院里,十几个眼神精悍、太阳穴高高鼓起的护院,如同雕塑般分立各处。他们的手,始终不离腰间的兵刃,目光如同鹰隼,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进入院内的人。这种森严的气氛,阿四只在镇北军的机密武备库外才感受过。
一名管事面无表情地验过他的货单,挥了挥手,示意他将车赶到一个巨大的货棚之下。在那里,另一辆一模一样的空骡车,早已等待多时。
“把货搬到那辆车上。”管事用不带丝毫感情的语气命令道。
阿四依言照做,与商队里的其他伙计一起,开始搬运那些沉重的布匹。在搬运的过程中,他的指尖,状似无意地,在那辆“空车”的车厢底板上轻轻敲了敲。
“咚……咚咚……”
发出的,是远比普通木板要沉闷、厚实得多的声音。他的心,猛地一跳。
这车厢,有夹层!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里,他亲眼看到,数辆和他一样、装载着棉布、茶叶、甚至是大缸咸菜的普通货车,陆续驶入后院。而从后院驶出的,则是那些经过改装的、看似空载的“特制车辆”。
在一次转身的间隙,他用眼角的余光,瞥见货棚最深处的角落里,几名护院正小心翼翼地将一块块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条形的重物,塞进一辆车的夹层之中。
尽管隔着油布,但那熟悉的形状和分量,以及护院们那凝重无比的神情,让阿四的血液几乎要凝固了。
那是银锭!是成箱成箱的、足以让任何一支军队都眼红的白银!
这些票号,根本就不是在做简单的汇兑生意!它们是一个庞大的、组织严密到令人发指的地下洗钱和走私网络!合法的货物只是它们用来掩人耳目的外壳,在这外壳之下,真正流动的,是足以撼动国本的、巨量的白私银!
当阿四完成任务,赶着那辆真正的空车离开“大德通”后院时,他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湿透。他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了“西风烈”这个对手那深不见底的恐怖实力。
……
类似的报告,如同无数条涓涓细流,从山西的各个角落,源源不断地汇集到了小石头位于太原城郊的一处秘密据点里。
在这间普普通通的民房地下密室中,一盏昏黄的油灯下,小石头正站在一幅巨大的、几乎铺满了整个地面的大明全舆图前。
他的脸上,再也没有了平日的腼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专注与凝重。他的手中,拿着几团不同颜色的丝线,根据探员们传回的情报,他将一根根代表着资金流向的丝线,用细针固定在地图之上。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张巨大的地图上,各种颜色的丝线变得越来越密集、越来越清晰。
终于,在经过了数周不眠不休的追踪、分析和信息汇总之后,一个庞大到令人心悸的图案,缓缓地浮现在了小石头的面前。
他看着眼前的这张图,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浊气,眼中充满了震撼。
这哪里是什么商业网络,这分明是一条流淌在帝国地下的、吞噬一切的“银色银河”!
他看清了这条地下银河的三条主要支流:
第一条,是代表着“输入”的南线。无数根金色的丝线,从江南的苏州、杭州,两淮的盐场,福建的港口,如同百川归海一般,向着山西这个核心枢纽汇聚而来。这是“西风烈”通过丝绸、茶叶、盐铁等合法或半合法的贸易,从帝国最富庶的地区,疯狂吸纳的白银。
第二条,是代表着“资敌”的北线。数量惊人的红色丝线,从山西的核心地带出发,蜿蜒北上,通过张家口、杀胡口等边境关隘,经由被他们收买或控制的蒙古部落,如同一条条输血管,源源不断地将白银、铁器、粮食、药材等最重要的战略物资,输送给关外的后金。然后,再从后金那里,换回人参、貂皮、东珠,以及在战争中从大明百姓手中掠夺来的财物。
第三条,则是代表着“养寇”的西线。数量相对较少、但却更加致命的黑色丝线,从山西向西,鬼魅般地渗透进战乱不休的陕西。那些从官军武备库里淘汰下来的、本应销毁的过时兵器,那些本应用于赈灾的粮食,通过无数条秘密的渠道,被卖给了闯王李自成,或者其他大大小小的流寇势力。他们用这种方式,小心翼翼地维持着陕西的“乱局”,让朝廷的大军深陷其中,无暇他顾,也方便他们从中大发国难财!
“三面下注……三面通吃……”
小石头喃喃自语,一股寒意,从他的脊椎骨,直冲天灵盖。
他终于明白了。在晋商这些巨擘的眼中,根本没有国家,没有民族。无论是大明官军,还是关外后金,抑或是陕西流寇,都不过是他们的客户而已。
他们就像一群盘踞在尸体上的秃鹫,最期盼的,就是战争永不停息,流血永不停止。因为,每一次战争,每一次灾难,都是他们赚取超额利润的最好时机。
小石头拿起笔,在一份早已写好的报告结尾,用颤抖的手,写下了他最终的结论:
“公爷,他们不是在经商,他们是在给整个大明王朝,系统性地放血。”
“大明、后金、流寇……皆是他们的客户,而天下万民的尸骨,便是他们账本上最触目惊心的利润。”
“战争不息,则其利不绝。”
他小心翼翼地将这份绘制好的“地下银河图”和分析报告,卷成一轴,装入特制的蜡丸之中,交给了早已等候在一旁、最可靠的信使。
这颗小小的蜡丸,将穿过重重封锁,被送到平遥城内,那座最华美的“金丝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