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的“昭武大典”,如同一场席卷天下的风暴,将旧时代的最后一点尊严与体面吹刮得支离破碎。在那宏大的汽笛轰鸣声中,每个人都清晰地听到,一个属于皇帝的时代,已经无可挽回地落下了帷幕。
然而,顾昭深知,一场盛大的典礼,可以宣告一个新时代的开始,却无法彻底埋葬一个旧时代的幽灵。那个幽灵,盘踞在北方的紫禁城,盘踞在天下士人的心中,它的名字,叫做“君权神授”。
为了给这个幽灵举行一场最盛大、最体面的葬礼,在昭武元年的深秋,顾昭陪同着或者说,押送着那个名为朱由检的“立宪君主”,从南京回到了那座他阔别已久的故都北京。
这座古老的都城,此刻的气氛庄严、肃穆,又充满了难以言喻的诡异。顾昭将这场终结皇权的最终仪式,选在了它开始的地方。他要在这座象征着至高皇权的城市里,当着天下人的面,亲手为那张龙椅,套上一个名为《宪章》的、永不磨损的法制牢笼。
吉时已到。
第一场仪式,在太庙举行。
这座供奉着大明历代皇帝牌位的恢弘殿宇,今日的气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沉重。朱由检身穿着他此生最为华丽,也或许是最后一次穿上的衮龙袍,那十二章纹在昏暗的殿内闪烁着微光,仿佛在无声地哭泣。他的面色苍白如纸,一步一步,走过冰冷的金砖,走到了朱元璋那巨大的牌位之前。
他的身后,站着以顾昭为首的新内阁成员,以及帝国议会的议长团。他们没有下跪,只是以一种平静而庄重的姿态,注视着这位即将完成历史使命的皇帝。
朱由检从总管太监王承恩颤抖的手中,接过了一卷由首辅大学士和西山书院法学院的学者们共同撰写、并由顾昭亲自审定的《告慰祖宗书》。
他深吸一口气,展开丝绸卷轴,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如同木偶般平直的声调,开始宣读。
“不肖子孙,皇帝由检,谨以至诚,告祭于太祖高皇帝及列祖列宗之灵……”
殿内所有的旧臣遗老,在听到这熟悉的开场白时,纷纷跪倒在地,许多人已经开始低声啜泣。他们以为,这会是一场痛心疾首的罪己诏,一场对列祖列宗的忏悔。
然而,接下来的内容,却让他们的哭声,愕然卡在了喉咙里。
“……朕承大统十七载,兢兢业业,然内有流寇四起,外有强虏叩关,国事日非,民生多艰,此皆朕之不德也。幸赖天命未绝,国家有镇国公顾昭者,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其外平东虏,南定诸夷,内安黎庶,更张新政,实乃我大明二百余年来未有之柱石。”
听到这里,旧臣们面面相觑,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这哪里是罪己?这分明是在为那个权臣歌功颂德!
朱由检没有停顿,声音依旧平稳地读了下去,而下面的话,才真正如同巨石,砸碎了所有旧时代维护者的心脏。
“……镇国公数次上奏,言天下之弊,非一人之过,而在祖制之未尽善也。今世界大变,非复往昔。若固守成规,则国祚难永。思我太祖皇帝,驱逐蒙元,再造华夏,其开创之功,正在于应天顺人,变革旧法。为承继太祖开创之伟业,为顺应此万国竞争之天时,朕决意,更张祖制,与民更始!”
“朕将效仿上古尧舜禅让之德,还政于天下,与万民共享治权。君主之位,非为独夫之尊,而为国家之象征。自此,立法归于议会,行政归于内阁,司法归于律法,以求江山万代,永续国祚。此非失德,实乃为朱氏江山,计深远之策,为更高明之守业之道也!伏请列祖列宗在天之灵,洞察朕心,佑我华夏,永世昌隆!”
读毕,朱由检将手中的《告慰祖宗书》,恭敬地放置在祭台之上,然后,对着那满堂的牌位,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
每一个头磕下去,都仿佛是在与一个时代告别。
跪在地上的老臣们,终于明白了。这哪里是告慰?这分明是一份最无耻的“出卖祖宗”的契约!他们将一场彻头彻尾的“篡逆”,粉饰成了一场“为了江山永固”的伟大变革。他们痛哭流涕,捶胸顿足,哭喊着“纲常沦丧,礼崩乐坏”,但他们的声音,在这座巨大的、见证了权力交接的殿宇里,显得那样的苍白而无力。
太庙的仪式结束,紧接着,是第二场,也是最核心的大典——皇极殿之仪。
皇极殿内外,早已挤满了人。文武百官、帝国议会上下两院的全体议员、以及来自世界各国的使节团,共同见证着这历史性的一刻。
殿内,泾渭分明地形成了两个世界。一边,是那些穿着深蓝色“中山装”式制服的年轻官员和议员们,他们眼神明亮,腰杆挺直,交头接耳间,充满了对新时代的兴奋与憧憬。另一边,则是那些依旧身穿传统绯红青绿官袍的旧臣们,他们形容枯槁,眼神黯淡,如同参加一场盛大的葬礼。
朱由检在礼乐声中,最后一次,坐上了那张象征着无限权力的龙椅。
他环顾四周,目光扫过那些兴奋的、悲伤的、好奇的、麻木的脸孔。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个静静站在丹陛之下的身影——顾昭。
他依旧穿着那身象征着最高行政权力的首席大学士的礼服,没有佩戴任何武器,神情平静如水,仿佛眼前这场颠覆乾坤的剧变,与他无关。
朱由检的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就是这个人,毁灭了自己的一切,却又为自己安排了这场“体面”的落幕。
总管太监王承恩用嘶哑的声音,宣读了由内阁拟定的诏书。当读到“皇帝朱由检,自愿辞去无限君主之权力,以顺天应民……”时,朱由检的身体,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宣读完毕,最关键的仪式到来了。
两名内侍,捧着一个覆盖着黄绸的紫檀木盒,缓缓走上御阶。木盒中,装着的,是那枚从秦始皇开始,象征着“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传国玉玺。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朱由检站起身,亲自从木盒中,捧起了那方沉重而冰冷的玉玺。他摩挲着上面的纹路,感受着它所承载的两千年的皇权重量。
然后,他走下御阶,一步,一步,走向了站在那里的帝国议会议长。
议长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前朝老臣,也是最早投向顾昭的“开明派”之一。他看着走向自己的皇帝,神情复杂。
朱由检将手中的玉玺,递了过去。
“天下公器,非一人之私。今日,朕……不,我,将它,交还给天下。”
当议长的手,接住那枚玉玺的瞬间,跪在殿内的几十名老臣,再也抑制不住,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嚎哭。在他们看来,这不仅仅是一枚印章的交接,这是天命的转移,是神权的崩塌!
一个时代,在这一刻,被实实在在地终结了。
然而,仪式并未结束。
朱由检在内侍的引导下,走入了皇极殿后方的偏殿。片刻之后,当他再次走出时,已经换下了那身繁复的衮龙袍。他穿着一身由顾昭亲自设计的、更为简约、更接近于西式军礼服的深蓝色“君主礼服”,肩上和袖口,用金线绣着象征皇室的纹章,显得庄重而又干练。
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天子”,而是一个面目一新的“国家元首”。
他走到了大殿中央那个新搭建起来的宣誓台前。台上,没有祭品,没有香炉,只有一本用精美皮革装订的、厚重的《大明帝国宪章》。
在他的左手边,站着顾昭,代表着行政权力的巅峰。在他的右手边,站着议长,代表着立法权力的归属。
在首席大法官常宇的监誓下,朱由检将自己的右手,缓缓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般,按在了那本由他的“敌人”亲手撰写的宪章之上。
入手冰凉,却仿佛烙铁一般,灼烧着他的灵魂。
他抬起头,目光空洞地看着前方,用一种近乎背诵的语调,一字一句地念出了那段将永远改变他命运的誓词:
“我,朱由检,于此宣誓。自今日起,我将作为大明帝国之立宪君主,忠实履行宪章所赋予之职责。我将尊重议会之立法,支持内阁之行政,维护司法之独立。我将以国家之荣耀为荣耀,以国民之安康为己任。此身为国家之象征,此心为国民所寄托。此誓!”
当最后一个字从他口中吐出时,他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那个曾经可以为一句话、一个念头而决定数万人甚至数百万人命运的崇祯皇帝,已经死了。活下来的,只是一个名为朱由检的、被关在制度牢笼里的“吉祥物”。
他的内心,涌动着无尽的屈辱和不甘。他恨那个站在他旁边,平静地注视着这一切的顾昭,恨他毁灭了自己的皇权,更恨他连一个殉国的机会都不给自己,而是要用这种方式,将自己永远地钉在历史的陈列柜里。
然而,在这无尽的屈辱之下,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隐秘的解脱感,却悄然升起。
他不用再为北方的边患而彻夜难眠了。他不用再为国库的空虚而焦头烂额了。他不用再在那些口蜜腹剑的文官和骄横跋扈的武将之间,艰难地维持着平衡了。
这个帝国的兴衰成败,福祸荣辱,再也与他个人的能力和德行,没有关系了。
那个沉重得让他喘不过气来的、名为“天下”的担子,终于,被卸下了。
他,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