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弃医馆的木门在王二狗脚下发出吱呀轻响,霉味裹着陈年老药的苦香涌出来。
程高扶着门框的手突然收紧——他分明看见师父怀里的卷轴在月光下泛着幽光,鲛皮封套上那半枚青铜古印的纹路,正随着师父的呼吸一起一伏,像活物在皮肤下蠕动。
二狗,把供桌擦干净。涪翁的声音比往常低了三度,他走向积灰的供桌时,粗布短褐下的卷轴轮廓顶得衣料凸起,子衡,去后堂看看有没有漏雨的地方。
赵子衡缩着脖子应了一声,靴底碾碎几片干枯的陈皮。
王二狗掏出手帕用力擦供桌,灰絮扑簌簌落在他光裸的胳膊上,他却像没知觉似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师父解卷轴的动作。
都过来。涪翁将卷轴平摊在供桌上,月光恰好漫过黄帝经三个朱砂大字,程高,把针囊里的静息针拿六根。
程高解针囊的手又顿了顿。
自打进了医馆,他腰间的针囊就像揣了块火炭,最里层的赤阳针套烫得他皮肤发红。
此刻他摸向针囊的指尖刚碰到静息针的玉柄,整枚针突然轻颤起来,发出蜂鸣般的细响。
别怕,这是真认主。涪翁抬头时,程高看见他眼角的皱纹里泛着水光,当年我在天禄阁校书,刘向公说医道传承如薪火,得有人把断了的柴续上......他突然闭了嘴,将六枚静息针分别递给众人,扎合谷穴,睡踏实些。
王二狗捏着针犹豫:师父你不扎?
我守夜。涪翁抄起条破席垫在窗下,月光从他背后漏进来,把影子拉得老长,都睡吧,明日还要赶山路。
程高扎针时特意留意了师父的动作——老人背对着他们坐在窗沿,枯瘦的手始终搭在卷轴上,指节因用力泛着青白。
他刚合上眼,就听见供桌方向传来细碎的纸页翻动声,像有人在说悄悄话。
后半夜的风裹着露水灌进来时,程高是被一阵敲门声惊醒的。
咚、咚、咚。
很轻,像怕惊了睡梦中的人。
王二狗翻身就往门口跑,被程高一把拽住。
涪翁不知何时已站在供桌前,赤阳针捏在指间,针尾的红绳在风里晃:
老奴周伯,原是天禄阁药工。门外的声音带着点哑,当年给李医正递过三年药杵,今日路过见灯火,想讨口水喝。
程高看见师父的手指在针尾轻轻一弹,赤阳针嗡鸣着没入供桌,在木头上钻出个细孔。开门。涪翁说,声音像浸了冰的铁,二狗,点盏灯。
门轴转动的刹那,程高闻到股淡淡的腥气。
进来的老者裹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衫,左手背有片暗褐色的药渍——那是长期捣朱砂才会留下的痕迹。
他佝偻着背行礼时,程高注意到他右袖管微微鼓起,像是藏着什么。
李医正,当年您教我认和的区别......老者声音发颤,浑浊的眼睛突然亮起来,您说石胆色青带蓝,空青有金星点,可老奴记岔了,把石胆当空青给您,您......
没打你,反给了我半块烤饼。涪翁打断他的话,伸手搭向老者手腕,那年大旱,天禄阁断了炊。
老者的手腕刚碰到涪翁的指尖,程高就看见师父眉峰一挑。
他知道,那是师父用听脉针探脉的征兆——表面是搭脉,实则以指力引动针气,能探到寻常脉诊查不出的隐情。
周伯这脉......涪翁的拇指在老者寸关尺上缓缓移动,沉而涩,像被什么东西绞过。
老者的额头瞬间冒出汗珠:老奴回乡后染了寒症,找乡医扎过几针......
寒症会留毒脉余波?涪翁突然加力,老者的膝盖当场一弯,宫廷秘传的九虫蚀骨针,扎进大椎穴三寸,毒气顺着督脉往心脉钻,是不是?
老者的脸唰地白了。
程高这才闻出那股腥气是什么——是血,陈血混着麝香的味道,藏在老者袖管里。
师父!王二狗突然喊了一嗓子,声音里带着哭腔,我喘不上气!
程高转头的瞬间,后颈的汗毛全竖起来了。
王二狗蜷在墙角,面色青得像泡了水的靛蓝,嘴角挂着白沫,双手死死掐着脖子,指节泛紫。
寒髓毒!老者突然拔高声音,当年太医院给贵人镇惊用的,中了毒三息内闭气,五息断脉!
涪翁的动作比话音更快。
他反手抽出程高腰间的针囊,温阳三针在掌心闪了闪——第一针膻中穴,第二针关元穴,第三针命门穴。
银针入肉的刹那,王二狗的身体猛地一震,白沫顺着下巴滴在青石板上,发出一声轻响。
按住他的劳宫。涪翁对程高吼,自己则扯开王二狗的衣襟,指尖在他心口快速点按,子衡,去后堂找艾草!
快!
程高刚扣住王二狗发烫的手掌,就听见身后传来布料撕裂的声音。
他转头的瞬间,正看见老者扯断右袖,露出里面缠着的皮袋,袋口还沾着暗褐色的药粉。
老者的眼神不再浑浊,直勾勾盯着供桌上的卷轴,抬脚就往门口冲。
想走?程高甩脱王二狗的手,抄起供桌上的赤阳针掷了过去。
银针擦着老者耳根钉在门框上,木屑飞溅的刹那,老者的脚步顿了顿——正是这半息的耽搁,程高已经挡在了门口,腰间的针囊因愤怒震得嗡嗡作响。
涪翁的针还扎在王二狗身上,却头也不回地说了句:程高,别让他碰着窗户。
老者的瞳孔猛地收缩。
程高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月光下,供桌上的黄帝经卷轴不知何时自行展开,半枚青铜古印的纹路正随着王二狗的呼吸起伏,每一次跳动,都有细碎的金粉从纸页间飘落,像星子落进了人间。
老者的右袖被程高扯得七零八落,露出的皮袋里还沾着毒粉,此刻他像被抽了筋骨的皮影,膝盖重重磕在青石板上。
涪翁的赤阳针仍钉在门框上,针尾红绳随着穿堂风晃出残影,恰好扫过老者颤抖的后颈。
司刑郎三个字像重锤砸在老者天灵盖上。
他浑浊的眼睛瞬间暴起血丝,喉结滚动两下,突然发出夜枭般的尖笑:李柱国,你果然没死!
当年天禄阁大火烧不尽你的命,今日太乙教的毒针——
住口!程高的针囊地砸在老者肩头,赤阳针的余温透过布料灼得他闷哼。
少年徒弟的脸绷得像拉紧的弓弦,腰间十二枚针尾红绳无风自动,师父问你话,就好好答!
涪翁没看程高,他的指尖还停留在王二狗的劳宫穴上,毒血正顺着针孔渗出,在少年手背凝成暗红的珠。九虫蚀骨针,太医院秘传,只有司刑署的人能解。他声音像浸了冰的青铜,当年张医正死在你针下时,大椎穴的针孔也是这样——他突然屈指叩向老者后颈第三椎,这里凹三分,对吗?
老者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望着涪翁的眼神从疯狂转为恐惧,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我...我只是奉命试探!
太乙教听说有医典重现,派我来确认真假!他突然转头看向赵子衡,嘴角扯出阴毒的笑,那小娃娃的爹,赵承安,当年救过个中毒的女弟子吧?
那女子姓柳,是太医院首座的关门徒——
住嘴!赵子衡突然踉跄着扑过来,腰间药囊撞在供桌上发出闷响。
他的脸白得像浸了水的纸,手指死死攥住老者衣襟:你...你说我娘?
程高瞳孔一缩。
他记得半月前在山神庙,赵子衡翻出父亲旧信时,信尾有半枚褪色的柳叶纹玉佩。
此刻少年颤抖的指尖正抵着老者喉结,连声音都在打颤:我爹被贬是因为政敌构陷,你胡说!
胡说?老者咳出一口黑血,染脏了赵子衡的衣袖,当年柳姑娘中了寒髓毒,是你爹用家传医方救了她。
可那医方里有赤焰草,是王莽要献给太皇太后的贡品!
你爹私藏药材,才被安了个的罪名——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柳姑娘...后来跟着商队去了南郡,走前托我给你爹带话...说等天下太平,就回涪水...看他种的...青竹...
赵子衡的手慢慢松开。
他后退两步撞在供桌上,卷轴一声滑开,青铜古印的金粉簌簌落在他手背上。
程高看见他眼底有团火在烧,从迷茫到灼痛,最后凝成滚烫的水光——那是程高在自己第一次见师父救濒死婴孩时,在眼眶里转过的光。
子衡。涪翁的声音突然轻了,像春风拂过结霜的竹枝。
他抽出王二狗身上的银针,用帕子擦去血渍,医者之道,不止救人,更要守心。
你爹守的是医方,你要守的...是他没走完的路。
赵子衡抬起头。
月光从破窗斜切进来,在他脸上镀了层银边。
程高看见他喉结动了动,伸手接住落在手背上的金粉,声音哑得像砂纸擦过石片:我...我想去南郡。
先别急。涪翁将卷轴重新裹好,古印的纹路在鲛皮封套下隐隐发亮,太乙教的人不会只派你一个。他转向程高,去后堂把那坛雄黄酒搬来,二狗的毒虽解了,得用酒擦身去余毒。
程高应了一声,刚要动,就见涪翁从怀里摸出个布包,抖开竟是卷泛黄的绢帛。
王二狗凑过去看,突然喊出声:这是...长安地图!
涪翁的指尖划过绢帛上的红点,最后停在天禄阁三个字上。
窗外传来夜枭的啼鸣,他抬头时,程高看见老人眼底有星子在跳——那是当年在涪水滩,师父第一次说要把断了的医道柴续上时,眼里的光。
明日。涪翁将地图卷好,系在腰间,我们去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