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悄然靠岸,夜色如墨,唯有南苑方向的天际,尚余一抹不祥的暗红。
三人踏上湿冷的滩涂,刺鼻的焦臭味混杂着水汽扑面而来,令人作呕。
柳文谦眉头紧锁,俯下身,自地上捻起一撮随风飘落的黑色灰烬,凑至鼻尖,只是轻轻一嗅,脸色骤然惨白如纸。
“不对!”他失声低呼,声音因惊骇而颤抖,“这绝非寻常草药焚烧后的气味……这……这是‘百脉枯’与‘寒髓散’混合燃烧的味道!”
程高不明所以,只觉那气味诡异,却不知其中关窍。
涪翁却已是目光一凛,如寒潭深不见底。
柳文谦急促地解释道:“‘百脉枯’能滞涩气血,‘寒髓散’则侵蚀骨髓,二者皆是医家禁方,单用已是剧毒。可一旦混燃,其烟尘毒性虽减,却能溶于水汽,无形无色,一旦被吸入或混入井水之中,饮用者短期内不会暴毙,只会感觉四肢乏力,精神萎靡,经络日渐闭塞,其症状与初染瘟疫别无二致!”
话音未落,涪翁已发出一声冰冷的嗤笑,他抬眼望向那片已渐熄灭的火光,眸中杀意涌动:“好一招借火掩踪,瞒天过海!他们不是在销毁罪证,他们是在散毒!”
柳文谦恍然大悟,惊出一身冷汗:“他们要……人为制造一场大瘟疫?”
“不,”涪翁缓缓摇头,声音比夜风更冷,“他们要的,远比一场瘟疫更可怕。”
他不再多言,转身对程高下令:“速去村中,取遍所有水井之水,每口井各取一囊,我要亲验!”
程高不敢怠慢,身形一晃,如猎豹般消失在夜色笼罩的村道中。
不多时,他便提着九只鼓鼓囊囊的水囊折返。
涪翁早已在岸边寻了一块平整大石,他自宽大的袖袍中缓缓抽出一只黑檀木针盒,盒盖开启,三枚细如牛毛、通体幽蓝的银针静卧其中,针尾处各刻有一个微小的“幽”字。
此乃“通幽针”,非医活人,专诊死物,能探查水土风物中的生机与死气。
涪翁拈起一枚通幽针,以一种奇异的诊脉手法,将针尖轻轻探入第一只水囊的囊口。
针尖入水,毫无动静。
第二只,第三只……直至第七只水囊,那幽蓝的针尖方一触及水面,整根针身竟如活物般剧烈地颤动起来,发出一阵细微的“嗡嗡”声。
涪翁面色一沉,将针尖再往下探入一寸。
只见那幽蓝的针身,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针尖开始向上蔓延出一片诡异的墨黑,更骇人的是,在那墨黑之中,竟缓缓浮现出数道细如蛛丝的暗红血纹,仿佛是水中毒物在针上显露出了它的经脉。
“就是它了。”涪翁收回银针,声音低沉如雷,“毒已入水源,但剂量被控制得极其精妙,并非为了致死,而是为了控人。”他将发黑的银针展示给二人看,“饮此井水者,三日之内,脉息便会逐渐迟滞缓行,神思混沌,极易受到一种名为‘意引术’的邪法蛊惑。”
柳文谦倒吸一口凉气,一个可怕的念头涌上心头:“难道……难道他们是要将满城的百姓,都变成任其摆布的‘顺民’?”
“顺民?”涪翁眸光陡然锐利如刀,仿佛能刺破夜幕,“不止是顺,是逆天而行!他们是要让这全城百姓的脉,都听他们的针来跳!”
此言一出,程高和柳文谦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这已不是阴谋,而是妖术!
涪翁他以真气催动,瓶中药粉迅速溶解,化作一摊青灰色的药液。
他竟毫不犹豫地将这“伪脉枯散”一饮而尽。
下一刻,他原本红润的面色以惊人的速度变得青灰暗沉,呼吸也随之粗重起来,双腿一软,步履踉跄虚浮,俨然一副中毒已深的模样。
“师父!”程高大惊失色,一个箭步上前便要搀扶。
“别动我!”涪翁抬手制止,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强撑着身体,对柳文谦道:“立刻去散布消息,就说我涪翁不慎查毒,身染‘奇疫’,脉息枯竭,危在旦夕,遍寻解法不得,唯有寻得身怀‘北方童子针鸣共鸣’之异术者,方有一线生机。”
柳文谦心领神会,重重点头。这是引蛇出洞之计!
“程高,”涪翁转向他,气息已弱不可闻,“今夜,我要‘病’入北村。你背着我,做出慌乱奔逃、求医无门的样子,去投宿村东那家最偏僻的孤医堂。”
程高双目赤红,强忍着心中的担忧与激愤,一言不发地将师父背起。
涪翁伏在他背上,整个人仿佛被抽去了骨头,只剩下微弱的喘息,那逼真的模样,连程高都几乎信以为真。
二人踉踉跄跄地冲入村中,柳文谦则依计向另一个方向奔去,凄厉的呼救声划破了村庄的宁静。
子时,万籁俱寂。
北村村东的孤医堂内,一灯如豆。
涪翁躺在简陋的病榻上,双目紧闭,面如金纸,气息若有若无。
程高则守在一旁,满面焦灼,不时起身探看,将一个忧心忡忡的徒弟演绎得淋漓尽致。
窗外,一道黑影如鬼魅般贴着墙根滑过,悄无声息地推开了虚掩的房门。
那人头戴一顶压得极低的斗笠,身着一袭不起眼的灰袍,他动作轻盈,落地无声,径直来到床前。
他没有去看涪翁的脸,而是直接伸出两根枯瘦的手指,精准地搭向涪翁的手腕寸口,正是诊脉之处。
他指尖微动,一股若有若无的阴寒气劲便欲顺着涪翁的腕脉探入其体内。
这并非诊脉,而是“引脉”,一种极其高深且歹毒的窃取他人脉息频率的秘术!
就在他指尖即将发力,窃取那传说中“医圣”脉息的瞬间,变故陡生!
原本“垂死”的涪翁,双眸骤然睁开!
那眼中哪有半分病气,分明是两道凝如实质的寒芒!
与此同时,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从那人指尖传来,他骇然低头,只见两枚不知何时出现的银针,已如毒蛇的獠牙般,精准无比地刺入了他自己手腕的“列缺”与“神门”二穴!
“太医院的‘引脉术’,什么时候沦为替人盗髓窃命的腌臢勾当了?”涪翁的声音恢复了清朗,却冰寒彻骨,每一个字都像是砸在那人心头的重锤。
那灰袍人只觉手腕一麻,半边身子瞬间动弹不得,他惊恐地想要挣扎,却发现体内真气竟被那两枚小小的银针彻底封死,丝毫调动不起来。
慌乱之中,头上的斗笠滑落,露出一张程高和柳文谦都无比熟悉的面孔——竟是南苑那位引他们去见韩大人的老仆!
“你……”程高又惊又怒。
那老仆面无人色,嘴唇哆嗦着,看向涪翁的眼神充满了极致的恐惧:“是……是韩大人……韩大人说,只要集齐九位脉象纯阳之人的精血,再加上您的脉息为引,就……就能激活真正的传承印……”
“蠢货!”涪翁冷斥一声,根本不信他的鬼话。
他左手并指如刀,在那老仆惊恐的目光中,以一枚闪烁着淡淡青光的“清气针”在其臂脉处轻轻一划。
皮肤完好无损,但皮下的经络却被无形的气劲剖开。
涪翁屈指一弹,一枚米粒大小、通体血红、仿佛还在微微搏动的东西,便从那老仆的经络中被弹了出来。
那是一只“血引蛊”!
此蛊以人血为媒,宿主的一切脉动频率、气血变化,都会通过它,无形地传递给千里之外的母蛊。
涪翁冷睨着那枚蛊虫,再看向面如死灰的老仆,森然道:“你们想要的根本不是什么传承印!你们是要将一个个活生生的人,炼成传递信息的‘活体针匣’!用无数条人命的经络,为你们构筑一张天罗地网!”
“活体针匣……”柳文谦喃喃自语,只觉遍体生寒。
这是何等恶毒疯狂的计划!
程高怒火中烧,目眦欲裂,抬手便要一掌拍碎那恶心的蛊虫。
“住手!”涪翁却沉声喝止了他。
他捡起那枚血引蛊,留着它——让它,把我们的‘病’,好好地传回它们的巢穴里去。”
说罢,他手法快如闪电,竟将那枚血引蛊重新植入了老仆体内。
但在植入之前,他以三枚“玄针”在那老仆的经络中飞速刺下了三十六处隐秘的节点。
这些节点形成了一套截然相反的“倒引脉络”,不仅能扰乱蛊虫传回的真实信息,更能将涪翁自己灌注的一道虚假“病危”针息,通过蛊虫反向传递出去,并且还能借此追踪母蛊所在!
做完这一切,涪翁解开了老仆身上的穴道,一脚将其踹出门外:“滚!回去告诉你的主子,我涪翁的脉,他听不起!”
老仆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涪翁却并未返回医堂,而是领着二人来到村外一株枯败的老槐树下,盘膝而坐。
他摊开右手,掌心那枚常人无法看见的传承印记,正微微发热。
印记之中,九枚模糊的虚印环绕,就在此时,其中一枚代表着追踪方位的虚印,陡然泛起一抹妖异的猩红色光芒,清晰地指向正北方向。
一股无形的共振,从地底深处传来,与他掌心的印记遥相呼应。
“北方,三十里外。”程高凝神感知了片刻,压低声音道,“师父,那个方向,是早已废弃多年的前朝盐铁司地窖。”
涪翁缓缓站起身,夜风卷起他的衣袍,猎猎作响。
他收起掌心,指尖的银针轻轻叩击着掌心,发出一连串清脆而肃杀的声响。
“既然他们那么想听脉……今夜,我便让他们,好好听一听,死脉之声。”
话音落,风雪不知何时已从天而降,豆大的雪片扑面而来,带着刺骨的寒意。
涪翁的目光穿透风雪,仿佛已经看到了地底深处的黑暗。
针光在他指尖明灭,如寒夜中最亮的星辰。
医圣不再言语,一步踏出,身形已在数丈之外,踏雪北行,不留一丝痕迹。
程高与柳文谦紧随其后,三道身影迅速融入了这片苍茫的雪夜之中。
与此同时,北方三十里外,那座废弃盐铁司的幽深地窖里,黑暗的最深处,九具被铁链锁在石壁上、如同干尸般的“活针傀”,正缓缓地,睁开了他们空洞无神的眼睛。
风雪越来越大,很快便掩盖了三人行进的足迹。
他们如同三道无声的影子,在白茫茫的雪原上疾速穿行,直指那座被历史遗忘的盐铁司废窖。
半个时辰后,一座被积雪半掩、形如巨大坟包的残破建筑轮廓,出现在了风雪尽头。
三人潜伏在百丈之外的一处雪丘后,凛冽的寒风从废窖入口处呼啸而出,带着一股混杂着铁锈、腐土和若有若无血腥味的气息。
涪翁半跪在地,从怀中再次取出那枚黑檀木针盒,他没有去拿那三枚“通幽针”,而是取出了另一根通体漆黑、针身篆刻着奇异地脉纹路的“地听针”。
他将针尖对准地面,缓缓闭上双眼,以针为媒,将自己的感知沉入脚下这片冰封的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