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焚书之后的第三日清晨,沙洲上焦黑的残灰尚未被风与岁月彻底抹去。
柳妻独自立于高岸,衣袂在晨风中微微拂动,眼神平静地投向那片见证了一场决绝告别的焦土。
忽然,一阵本不该出现的东南风,如同一只无形的手,悄然掠过那片死寂的灰烬。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些轻若无物的纸灰被卷起三尺,却没有如常理般四散飘零,反而像被赋予了生命,在低空中盘旋、聚合,凝成一道蜿蜒流转的轨迹。
那轨迹曲折有度,起落分明,赫然便是失传古籍《诊脉法》中,所描绘的“手少阴心经”的全息路径图!
柳妻的瞳孔猛然收缩。
更让她心神震颤的是,当那道灰色的经脉图流转至一个特定的穴位时,竟骤然凝滞不动,灰烬之中,浮现出三个模糊却蕴含着无上威严的金色纹路。
似字非字,似符非符,却在瞬间击中了她记忆深处最柔软的角落。
那是她幼年时,在父亲膝下牙牙学语时背诵过,却早已在颠沛流离中遗忘的“心主神明诀”的开篇三字!
这三个字,仿佛蕴含着天地间最原始的律动,只看一眼,便让她几近干涸的丹田气海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
然而,她没有伸手去触碰,更没有试图去捕捉这天赐的机缘。
她只是静静地,近乎虔诚地后退了一步,将自己从这幅神迹的中央剥离。
那阵奇异的东南风仿佛读懂了她的谦卑,卷着那道灰烬经脉图与三个金纹,越过她的头顶,悠悠然飘向村落深处,最终如一片疲倦的羽毛,轻柔地落在了村中小学堂的屋顶上,悄然散去。
知识,终究要回到它该去的地方。
灾厄却不会因为神迹的出现而稍有停歇。
当夜,村西头的张屠户家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嚎。
他家七岁的独子,不知何故突发咯血,不过半个时辰,小脸已憋成青紫,眼看就要不行了。
家人束手无策,只能围着孩子,发出绝望的哀鸣。
就在这时,屋内潮湿的北墙上,发生了另一件怪事。
墙壁上本就因漏水而生的零星黑斑霉点,竟像有了自主意识一般,开始缓缓移动、重组。
它们在粗糙的石灰缝隙间,慢慢拼凑出七个形态古拙的字迹——地榆、侧柏叶、茜草、白及、棕榈炭、藕节、仙鹤草。
那字迹笔画带钩,苍劲古朴,与村里仅存的一张涪翁药方拓片上的字迹,竟有七分神似!
闻讯赶来的老药工,提着马灯一见此景,激动得浑身发抖。
他颤抖着手抄录下来,又从怀里摸出珍藏的《百草真解》残卷,一经对照,顿时老泪纵横。
这七味药,赫然便是古籍中记载、却早已失传了数百年的止血奇方——“九转固络散”的主药!
次日天明,墙上的霉斑字迹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唯余一片淡淡的潮湿。
而那孩子,在服下按方配制的汤药后,竟奇迹般地止住了咯血,转危为安。
柳妻是清晨时分才听闻此事的。
她来到张屠户家门前,却没有踏入那道欢天喜地的门槛。
她只是在屋檐下,从篮中取出一只素碗,盛满清水,双手举过头顶,对着虚空,对着风尘,深深一拜。
一饮一啄,皆有天定。她不求,亦不敢领此功。
日子在一种诡异的平静与接连不断的奇迹中流淌。
月圆之夜,涪水江面浓雾如织,能见度不足三尺。
忽有守夜的孩童指着江心,发出一声清亮的惊呼:“快看!天上有神仙在走路!”
众人纷纷仰首望去,只见厚重的雾幕中央,竟被一道无形的力量撕开了一道笔直的光痕。
那光痕亮而不刺,宛如一根巨大的银针划破夜空时留下的轨迹,从东岸的码头,一路贯穿到西岸的村落。
就在光痕成型的刹那,沿江七十二户人家中,凡是曾经或正在遭受风湿痹症折磨的人,无论男女老幼,都在同一时间感到体内某条淤塞的经络猛然一震!
一股温热的气流不受控制地在四肢百骸中流窜,他们不由自主地抬起手臂,五指微屈,隔着衣物,对着自身的某个穴位,做出了精准的“提插捻转”之状。
成百上千人,动作整齐划一,仿佛一支被无形将领指挥的军队。
节奏同步,起落一致,宛如被同一个灵魂所感召。
一套完整的行针动作施展完毕,光痕隐去,浓雾复合。
而那些人,只觉得多年来如影随形的酸麻肿痛,竟在这一瞬间减轻了大半,不少人甚至当场扔掉了拐杖!
柳妻就立在江边的滩涂上,她掌心朝天,清晰地感觉到那股磅礴的气机也穿过了自己的身体,仿佛有一根无形之针,同样在牵引着她的经络。
但她只是微微一笑,闭上了双眼,任由那股力量来去自如,没有丝毫想要驾驭或掌控的念头。
春耕时节,村东的老农在犁田时,铁铧深翻三尺,突然触碰到一块坚硬的巨物。
他唤来乡邻,合力掘开,竟是一方巨大的青石碑。
石碑半面已被岁月腐蚀得不成样子,另一面却隐约可见一个字的残角——那是“教”字的右下部分,一个刚劲的折笔,一道凌厉的收锋。
有眼尖的人立刻发现,这残角的笔势,竟与数里之外,那片被焚尽书典的沙洲上,由大地脉络自发勾勒出的那个“承”字,同出一源!
村民们激动不已,认为这是圣物降世,纷纷要将其抬回村中祠堂供奉。
柳妻却亲自赶来制止了他们。
她抚摸着石碑上冰冷的纹路,轻声说道:“此非圣物,乃大地吐纳之一息,是这方水土想要说的话。话听到了,便好,不必供奉。”
她命人将石碑原地掩埋,只在上面立了一块小小的木牌,上书四字:“此处曾言”。
当晚风雨大作,雷电交加。
次日清晨,当雾气散尽,村民们惊骇地发现,那片被重新掩埋的田垄,其上的泥土竟自发隆起,不多不少,正好勾勒出了半个完整的“教”字轮廓。
它与十里之外沙洲上的那个“承”字,隔着田野与村庄,遥遥相望,形成了一种无声而庄严的呼应。
承与教,仿佛一个古老的约定,正在这片土地上缓缓醒来。
午后,柳妻为村里一位临盆的产妇诊脉。
她的右手三指刚刚搭上对方的寸口,还未凝神细探,异变陡生!
她自己的指尖竟开始剧烈地跳动,完全不受大脑控制,在产妇纤细的手腕上自行划动起来。
那是一种她从未学过,甚至闻所未闻的脉法!
指尖先是逆着经络走向疾行,再猛然折返顺流而下,最后在三个关键的穴位上,以一种奇特的韵律,三点轻按。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竟是一套早已失传的、用以安抚胎气的导气手法!
与此同时,她的脑海中轰然响起一段陌生的吟诵,苍老而悠远:“阳入阴分三百息,胎魂自合天地衣……”
她猛地抽回手,脸色煞白。
待产妇平安睡去,她跌跌撞撞地跑回家,翻出父亲留下的医书孤本——《灵枢·胎息篇》。
她一页页翻到最后,赫然发现,那句凭空出现在她脑中的话,正是这篇典籍亡佚的最后一行!
她怔怔地坐在原地,良久,拿起那个陪伴了她半生的紫檀木脉枕,一步步走到灶前,将它投入了熊熊燃烧的灶火之中。
“原来……”她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敬畏与释然,“不是我在把脉……是脉,在教我。”
又一个黎明。
全村都沉浸在最深的寂静之中。
那片沙洲之上,“承”字的前六笔,经过风雨的洗礼,早已清晰可见,宛如刀刻斧凿。
唯有第七笔,那决定了整个字风骨的最后一捺,始终空缺。
忽然,东方天际刚刚泛起鱼肚白,一道无法言喻的淡金色弧线,自虚空中缓缓浮现。
它不似日光,不似电光,更像是一道纯粹的“意”,自九天之上垂落,其末端精准地指向了沙洲上一处尚还湿润的沙地。
恰在此时,一个赤脚的童子,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谣,为了追逐一只晨起的蝴蝶,嬉笑着从岸边奔来,正要一脚跃过那片滩涂。
千钧一发之际,那道金线骤然凝实!
而那孩子的右脚,不偏不倚,稳稳地踩落在了金线的终点之上。
泥沙翻卷,一个完美而厚重的捺笔,瞬间成型。
至此,“承”字七笔圆满。
那最后一笔,浑厚如大地收笔,苍茫若岁月终章。
柳妻立于远处的坡顶,目睹了这全程。
她没有发出一声惊呼,也没有上前一步。
待那懵懂的孩童笑着跑远,她才缓缓地,缓缓地转过身,向着与村庄相反的方向,迈出了第一步。
一步落下,她身后留在沙地上的足迹,竟随着她的前行,被一股无形的力量轻轻抹去,悄然湮灭。
仿佛这片刚刚觉醒的大地,不忍心再留存下最后一位知医者的任何痕迹。
她走得很慢,却很坚定,仿佛要去往一个没有路的地方。
身后,村庄在晨曦中渐渐苏醒,炊烟袅袅,鸡犬相闻。
几个刚刚睡醒的孩子,揉着眼睛跑出屋门,追逐着一只翅膀上带着露水的彩蝶,他们的笑声,清脆得如同玉石相击。
没有人注意到,那片刚刚见证了神迹的沙洲,此刻正微微起伏,仿佛沉睡的巨兽,刚刚被一声稚嫩的呼唤,惊动了最深沉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