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根救命的银簪,此刻在他掌心却重如山岳,冰冷刺骨。
李青针的手抖得愈发厉害,不是力竭,而是一种源自骨髓深处的陌生惊悸。
他从未想过,自己一个砍柴为生的糙汉,竟能在一瞬间化身国手,用一根妇人发簪,从鬼门关前硬生生拖回两条人命。
指尖的麻痹感如电流般窜上臂膀,他猛地低头,簪尖上最后一滴殷红的产妇之血正颤巍巍地凝聚,随即脱离,坠落。
“嗒。”
血珠砸在堂屋的青石板上,碎成一朵微不可见的梅花。
几乎在同一刹那,院中那口废弃了不知多少年的枯井,毫无征兆地,“嗡”的一声轻响,死寂的水面竟荡开一圈又一圈无比规整的涟漪,如同有人投入了一颗看不见的石子。
那波纹并非风吹,也非虫落,更像是心脏在井底沉稳而有力地搏动。
李青针心中一凛,鬼使神差地丢下银簪,冲出产房。
他踉跄着扑到井边,烛火的光晕被远远甩在身后,月光如霜,照得井口一片清冷。
他俯身,将手探向井水。
那股凉意,远超寻常井水,竟是带着一股穿魂裂魄的阴寒,瞬间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就在指尖触水的瞬间,一段模糊而强烈的画面,如同烧红的烙铁,悍然烫入他的脑海!
画面中,还是这口老井,井边却坐着一个白发如雪、面容古拙的老翁。
老翁手中没有药箱,只有一根细长的铜针,针尾系着一缕几不可见的、仿佛由月光凝成的丝线。
他身前躺着一个面色青紫、气息已绝的垂髫小儿。
只见那老翁神情专注,铜针轻点,竟在那小儿胸口天突、膻中、鸠尾三处大穴上飞速穿行,那根月光丝线随之牵引,仿佛在缝合着什么无形之物。
每一次提拉,小儿胸膛便微不可察地起伏一次,竟是将他游离于天地间的最后一丝生机,一针一线地给缝了回去!
“啊!”李青针惊叫一声,猛地缩回手,脑中剧痛,仿佛被那铜针狠狠扎了一下。
产房内,婴儿的啼哭声终于将他从那恐怖的幻象中唤醒。
紧接着,是产妇丈夫千恩万谢的哽咽声,以及闻讯赶来的村民们压抑不住的惊呼。
那一夜,东湾村彻底沸腾了。
“神医!是活神仙下凡啊!”
“俺亲眼看见的,李家那小子就用根簪子,几下就把秀莲娘俩的命给拽回来了!”
村民们朴素的认知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他们将这无法解释的奇迹归于神明。
天还未亮,几十个乡民自发地抬着香案、供品,将李青针那破旧的茅屋围得水泄不通,烛火香烟缭绕,人人面带狂热与敬畏,高呼着要奉他为“再世涪翁”,要为他立长生牌位。
李青针躲在门后,透过门缝看着外面那一张张狂热的面孔,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不是神医,他只是个樵夫!
那神乎其技的针法,那匪夷所思的画面,都让他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
这双手,这身体,仿佛不再属于自己。
他怕了。
趁着众人跪拜磕头之际,他从后墙一个狗洞里狼狈地钻了出去,夺路而逃。
他一口气跑到村外的河滩上,天色蒙蒙亮,草叶上挂满了晨露。
他赤着脚,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湿润的草甸上,只想离那份狂热与诡异越远越好。
可就在这时,异变再生!
他只觉双脚仿佛陷入了一个无形的磁潭,每一步落下,脚心处的涌泉穴竟如饥渴的涡旋,疯狂地吸扯着地上的湿气。
他惊骇地低头看去,只见自己脚边的露珠竟被一股无形之力牵引,绕着他的脚踝盘旋而上,形成一个个微小的气旋。
草叶上的水汽,地底的阴凉,源源不断地从双足涌入,顺着经脉逆流而上。
他腿一软,踉跄着跪倒在地,大口喘息。
那股温润阴凉的力道并未停歇,反而沿着他的脊柱一路攀升,势如破竹,最终“轰”的一声,直冲头顶百会穴!
一股难以言喻的舒坦感传遍四肢百骸,驱散了连夜的疲惫与惊恐。
而这股感觉……这股感觉竟是如此熟悉!
李青针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想起来了,七岁那年,他得了一场凶险的高烧,浑身滚烫,说胡话,村里的大夫都说没救了。
就在他濒死弥留之际,那个寄宿在他家、沉默寡言的浣衣妇柳妻,在深夜里点燃了一束干艾,不言不语地用那灼热的艾火,在他后腰命门穴上悬灸了整整一夜。
当时,就是这股温润之力,从命门而入,浇灭了他体内的邪火,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原来,一切的开端,不是昨夜,而是十几年前的那个夜晚!
这个发现让他更加惶恐。
还未等他理清头绪,第二天黄昏,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找上了他藏身的废弃牛棚。
是村里的陈老樵。
老人年过七旬,平日里极少与人言语。
他拄着一根磨得光滑的木杖,默默走到李青针面前,不发一言,只将一只满是裂痕、似乎随时都会散架的破陶罐,轻轻放在他身前的石台上。
陶罐的罐底朝上,上面用炭笔潦草地勾勒着一幅图案。
图案中心是一个类似太极的旋涡,周围环绕着九个针形标记,只是年代久远,笔迹模糊,其中三枚针形标记的轮廓几乎已经看不清了。
“这是……”李青针愕然。
“三十年前,一个姓柳的渔翁留下的。”陈老樵的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石头在摩擦,“他说,东西不能一直放在匣子里蒙尘,时候到了,就该去它该去的地方。这是规矩。”
说完,老人转过身,步履蹒跚地准备离开。
“那人是谁?!”李青针急忙追问,他隐约觉得,这渔翁,或许就是自己脑中幻象里的那个白发老翁。
老樵没有回头,只留下了一句悠悠的话语:“他的名字?早就被这涪水河给冲走了,找不回来了。”
李青针死死盯着陶罐底那半幅残缺的《九针归藏图》,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他明白了,陈老樵是信使,而这幅图,就是指引。
他按照图上那三枚模糊针形标记所指的方位,结合村中老一辈口口相传的旧闻,最终将目标锁定在了早已废弃的涪水旧渡口。
他在那片淤泥与乱石堆里整整挖了一天一夜,双手满是血泡,终于,指尖触碰到了一丝冰冷的坚硬。
他发疯似的刨开烂泥,三枚不过两寸长的铜针显露出来。
针形古拙,与图上别无二致,只是针身已然被岁月侵蚀,覆上了一层厚厚的绿锈,宛如从古墓中挖出的陪葬品。
李青针颤抖着将三枚铜针握入掌心。
就在握紧的刹那,一股难以想象的灼热感自他掌心的劳宫穴轰然炸开!
那股热流狂暴无匹,如同一条火龙,沿着他的手厥阴心包经悍然上冲,经过曲泽,直贯肩井,最终在他胸口膻中穴的位置,凝聚成一个滚烫的烙印!
他痛苦地闷哼一声,扯开衣襟,只见胸口正中,一个赤红色的针形印记赫然在目,边缘还蒸腾着淡淡的热气。
这……这不正是医道传说中,针灸之术登堂入室的象征——赤针境小成的标志吗?!
可他从未修习过任何医道法门,更未听闻过有谁能在一夜之间,无师自通,连破壁障!
更让他惊骇的是,掌心的三枚铜针在安分了片刻后,竟微微轻颤起来,像是活物一般,在他掌中自行调整着方向,最终,三枚针的针尖不约而同地,微微指向了东南方的某个方向。
风雨忽至,阻断了去路。
李青针循着铜针的指引,当晚借宿在了一座破败的山神庙里。
或许是连日来的心神巨震,他很快便沉沉睡去。
梦中,他发现自己立于一片无垠的虚空之上,脚下是璀璨的星河。
一位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的老者背对着他,身形伟岸如山。
那老者,正是他脑海幻象中,以针线缝魂的涪翁!
只见涪翁手中握着一根无法形容其长的巨针,那针仿佛是天地的脊梁。
他手臂轻抬,长针横贯天际,针尖在浩瀚的星海中轻轻一点。
霎时间,三颗星辰应声而亮,光芒万丈,穿透虚空,在大地上投下了三处清晰的光斑。
李青针定睛看去,心头狂震!
那三处光斑,一处正是东湾村那位患有肺痨、咳血不止的老妪的居所;一处是西边村塾里,因家贫无裘、四肢生了冻疮的小学童的寝室;而最后一处,竟是他昨夜用银簪救下母子的那间产房!
“针不救人,人自行愈。”
涪翁开口了,声音如同江河奔涌,带着无尽的沧桑与威严。
“你所持者,非器,乃契。”
话音未落,他手中的擎天巨针轰然解体,化作一条横贯天地的银色星河,咆哮着,奔腾着,尽数倾泻入了那条养育了东湾村百年的涪水河道之中。
李青针从梦中惊醒,冷汗已浸透衣背。
天光放亮,晨雾弥漫。
他将三枚铜针用布条小心翼翼地缠在手腕上,刚拾起地上的干粮包裹,异变陡生!
三枚铜针突然挣脱布条的束缚,发出一阵轻微的“嗡嗡”声,竟自行从他手中腾空而起!
它们在半空中排成一个稳定的品字形,悬停了不过一息,便“嗖”的一声,化作三道微不可见的流光,齐齐射向东面的山林,瞬间没入浓密的枝叶中,不见了踪影。
“别走!”李青针大惊失色,那是他唯一的线索!
他想也不想,拔腿就朝山林狂奔而去。
可他刚追到半山腰,脚下的土地却骤然传来一阵诡异的震颤。
他脚下的泥土突然变得松软,仿佛踩在了活物的皮肉上。
紧接着,整片山坡都如同一个正在苏醒的巨人,缓缓地呼吸、隆起!
腐叶被掀开,枯枝被推到两旁,无数粗壮的树根如巨蟒般扭结、盘绕、编织,在他眼前形成了一座拱门。
门后,是一个幽深不见底的洞窟入口。
李青针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神迹般的一幕,一股混杂着泥土、草木与岁月沉寂的古老气息从洞口扑面而来。
他小心翼翼地凑近,只见洞窟石壁上,竟天然生长着一个个大小不一的药槽,槽内盛满了清澈的露水,每一池露水中,都浸泡漂浮着不同的草药——其中有几种,他只在爷爷口中的古老传说里听过,据说早已在世间绝迹了百年!
而在洞窟的最深处,一座天然形成的石台上,静静地躺着一本没有刻字的竹简,简身表面异常湿润,在昏暗中,竟仿佛有活物的气血在其下缓缓流动。
这世上,竟有如此洞天福地!
旧日的樵夫李青针,在那一日,便算彻底死在了这山腰上。
他深吸一口沾着腐叶与泥土气息的空气,像是告别,又像是宣誓,然后,毅然决然地迈出了那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