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透,天际刚泛起一抹鱼肚白。
那道自兽皮地图上射出的金线,在贯穿太医署废墟的门槛后并未停歇,反而如一尾灵蛇,悄无声息地向下沉潜,没入焦黑的地底。
金光隐没的瞬间,赵篾匠的心脏猛地一跳,随即,他骇然发现,脚下大地的震动频率,竟与自己的心跳达成了诡异的同步。
咚、咚、咚……
沉稳而有力,如同巨人苏醒前的呼吸。
更让他头皮发麻的是,每当他的心脏搏动七次,地底深处,便会传来一声若有似无的“铛”响。
那声音清越细微,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古老韵律——正是西汉宫廷计时所用的铜漏,滴水报时的余韵!
一瞬间,一个颠覆性的念头如惊雷般炸响在赵篾匠的脑海!
不是仓皇溃散!不是葬身火海!
他猛地跪下,抓起一把尘封百年的焦土,凑到眼前仔细分辨。
在晨曦微光下,那黑色的泥土中,竟夹杂着一粒粒比米粒还小的暗红色粉末,以及一些半透明、带着弧度的碎屑。
朱砂!龟甲!
赵篾匠的手剧烈颤抖起来。
这两样东西,正是炼制传说中能生死人、肉白骨的宫廷秘药“九转还阳丹”不可或缺的辅材!
他懂了。
当年太医署并非毁于战火,而是……全员留守!
他们在这座长安城濒死之际,点燃了太医署的地基为炉,投身入药,试图为这片土地、为医道传承,熬制最后一剂续命大汤!
“啊——!”
一声凄厉的尖叫打断了他的思绪。
只见一直跟在他身边的阿禾,突然浑身剧烈抽搐,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他双目翻白,小小的身躯如遭电击般弓起,口中竟开始用一种古拙而威严的语调,吐出一连串艰涩的字句:
“柴胡八两,附子三钱,龙骨五铢……去滓再煎,文武火交替七返,至药凝如膏,色呈玄黄……”
这语调,这用词,分明是失传已久的宫廷医官口吻!
“阿禾!”赵篾匠心胆俱裂,一个箭步冲上前,右手拇指死死掐住阿禾的人中穴,口中大喝其真名:“阿禾!醒来!阿禾!”
连唤三声,如同惊雷贯耳。
阿禾猛地一颤,眼中的白翳退去,恢复了清明。
他茫然地看着赵篾匠,脸上挂着泪痕,对自己刚才的言行一无所知,只是带着哭腔说:“赵爷爷……我……我做梦了……梦见好多穿白袍子的爷爷,围着一口好大好大的锅……后来锅底裂了,汤要漏光了,他们……他们就把自己的手按进去堵缝……”
赵篾匠的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疼得无法呼吸。
他搀扶起阿禾,一言不发,快步回到村里,取来一只祭祖用的古朴陶罐。
回到废墟,他小心翼翼地从那“膻中”地砖喷出的泉眼中,盛了满满一罐清澈的金泉水,稳稳置于太医署地窖的入口处。
“阿禾,过来。”他声音沙哑,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把手,放进水里。”
阿禾顺从地将自己那只曾挖出“招魂铃”的小手,浸入冰凉的泉水中。
赵篾匠则深吸一口气,从腰间抽出一根打磨得光滑无比的细长竹篾,在水面上,以一种极其缓慢而庄重的姿态,轻轻划动起来。
他画的,正是昨夜在兽皮地图上看到的,那幅玄奥的“天地人三才归宗图”中的人形轮廓。
从“百会”到“神庭”,从“天突”到“膻中”,竹篾过处,水波不兴。
然而,当篾条的尖端,划至心口下方,那名为“鸠尾”的穴位之时,异变陡生!
嗡——
整个陶罐剧烈一震,平静的水面骤然泛起一圈圈血色的涟漪!
水光扭曲,竟在涟漪中心映出了一幅模糊却惨烈的影像:地底深处,十余名身着白袍、发髻散乱的医者围着一座即将熄灭的巨型丹炉。
炉火黯淡,其中一人面容决绝,猛地抽出匕首划破手腕,滚烫的鲜血如赤练般投入炉中!
与此同时,其余医者齐声高诵,那庄严的吟哦声仿佛穿透了时空——正是《黄帝内外经》的残篇!
画面一闪即逝。
“轰!”陶罐内的泉水仿佛被瞬间煮沸,骤然升温,滚滚水汽蒸腾而上,在半空中不可思议地凝结成两个硕大的古篆——
守灶!
正午,烈日当空。
赵篾匠眼中再无半分犹豫。
他站在地窖入口,对着身后闻讯赶来的村民,沉声下令:“挖开它!”
在众人的努力下,焦黑的地窖顶盖被一层层掘开。
一个深不见底的巨坑显露出来,坑底堆满了厚厚的焦炭与破碎的釜鼎残片。
而在那片死寂的中心,赫然立着一根已经断裂的青铜支柱,上面斑驳的刻文依然清晰可辨:太医署·元始三年立。
赵篾匠的目光扫过那根断柱,最后落在深坑中央的一只巨大残釜之上。
他纵身一跃,稳稳落在坑底。
他先是将阿禾挖出的那枚“招魂铃”郑重地置于釜底正中,接着,将所有的茯苓母种、钩茎草灰,连同那半截断裂的铜针残柄,悉数投入。
做完这一切,他站直身体,从怀中摸出一把削竹篾用的小刀,毫不迟疑地在自己布满老茧的掌心划开一道深深的口子。
鲜血,一滴滴坠落,精准地砸在“招魂铃”之上。
“先辈在上,后辈赵氏,不为招魂——”他仰天怒喝,声震四野,“只为,点火!”
轰——!!!
血落铃身的刹那,整片大地之下,传来一声闷雷般的巨响!
釜底的焦炭仿佛被瞬间点燃,一股股狂暴的赤红色气流自地底喷涌而出,如同一条条苏醒的火龙,缠绕着铃身疯狂旋转不休。
更惊人的是,四周焦黑的窖壁之上,竟开始缓缓渗出一滴滴淡绿色的汁液,那股清苦的药香,比之前浓烈了百倍千倍!
“闻到了!爷爷!就是这个味儿!”阿禾在坑边兴奋地大叫,这味道,与他梦中闻到的一模一样!
然而,赵篾匠的脸色却愈发凝重。
这赤色气流虽然生机勃勃,却狂乱无序,如同垂死之人最后的剧烈喘息,充满了毁灭性的暴戾。
他知道,仅靠外物与一腔血勇,根本无法真正驾驭这股积压了百年的医魂执念。
要想续上这口火,必须……必须有一个纯净无垢的心神,去接引,去安抚这群不愿散去的残魂!
黄昏,夕阳如血。
一片混乱与焦灼中,谁也没有注意到,阿禾小小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攀着坑壁的凸起,一点点滑入了地窖深处。
他没有靠近那狂暴的赤色气流,只是在距离残釜不远的一块还算干净的角落里,蜷缩着跪坐下来。
然后,他闭上眼睛,用一种稚嫩、甚至有些走调的声音,开始轻轻哼唱。
那是一首他早已故去的母亲,在他还是婴儿时,时常在江边唱给他听的摇篮曲。
歌声很轻,很软,没有任何力量,却带着一种足以安抚世间一切焦躁的纯粹与宁静。
奇异的一幕发生了。
随着那不成调的歌声响起,原本狂暴旋转的赤色气流,竟肉眼可见地缓和下来,不再横冲直撞,而是开始有规律地盘旋。
墙壁上渗出的绿色汁液,流淌速度骤然加快,在坑底的地面上,蜿蜒汇聚,竟形成了一条微小的、散发着勃勃生机的“经渠”!
坑边,远远望着这一幕的赵篾匠,浑浊的老眼中,两行滚烫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他喃喃自语,声音哽咽:“原来……原来最钝的针,才能穿最韧的线……”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异变再起!
轰隆——!
整座太医署废城,不,是整座沉寂的古城,都发出了一声前所未有的剧烈震颤!
地面上,所有那些已经浮现出铭文的青铜地砖——膻中、玉堂、紫宫、华盖……在这一刻,同时爆发出璀璨夺目的光芒,光柱冲天,将血色的黄昏照得亮如白昼!
万千光华的汇聚之处,地窖的最深处,那口沉寂了数百年的巨大药釜之中,终于,传来了一声无比清晰、无比真实的——
咕嘟。
像是一锅熬了太久太久的老汤,终于,重新沸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