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已深,平地原的草色彻底褪成枯褐,风卷着碎叶掠过壕沟,在交错的尖刺间打着旋,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龙弈站在望楼上,扶着被风蚀得发乌的木栏,目光死死盯着西北方的天际——那里的云层压得极低,黑沉沉的像一块浸了墨的破布,沉甸甸地坠在山尖上,仿佛随时会倾轧下来。
“统领,秦军动了。”
赵彻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他手里捏着情报兵刚送来的字条,纸页被风刮得簌簌作响,边角卷成了筒状,“八万主力已分三路出黑林口,中路是秦将赵破的亲卫精锐,左右两翼各配五千轻骑。看这阵势,是想把咱们活活合围在这平原上,插翅难飞。”
龙弈转身时,玄色披风扫过望楼的木栏,带起一片积尘,在斜阳里簌簌飘落。
“召集众将,中军帐议事。”他的声音里听不出波澜,只有握着栏杆的指节微微泛白。
中军帐里,牛油烛的光焰被穿堂风扯得歪斜,映着众将紧绷的脸,每个人的下颌线都绷得像拉满的弓弦。
龙弈俯身将舆图上的石子拨向秦军来犯的方向,石子在“平地原”三个字上磕出轻响:“赵破急于报阳关盐碱地的旧仇,定会亲率中路军主攻。赵勇将军带五千人守正面,李达、张硕为左右先锋,务必顶住第一波冲击,哪怕用土堆,也得把他们挡在壕沟外;赵彻将军率弓弩营守左翼高地,待秦军进入射程,便用火箭压制,烧他们的马阵;其余人随我守右翼,瞅准时机抄其后路,断他们的粮道。”
帐外的风越来越紧,卷着沙石狠狠拍打帐帘,发出噼啪的声响,像无数只枯瘦的手在急切地叩门,又像千军万马正在逼近的蹄声。
次日清晨,天色阴沉得像块浸透了墨汁的破棉絮,沉甸甸地压在头顶,连风都带着股铁锈般的腥气。平地原的尽头忽然腾起一道黄龙似的烟尘,起初只是天边一抹模糊的黄,转眼间便漫过了地平线。
马蹄声从极远处传来,先是细碎的“哒哒”声,像有人在天边敲鼓,渐渐变得密集如急雨,最后竟成了滚雷般的轰鸣,震得脚下的土地都在微微发颤,连插在地上的枪杆都跟着嗡嗡作响。
“龙弈小儿!出来受死!”
一声粗豪的叫嚣裂帛般撕破晨雾,赵破的身影在秦军阵前拔地而起。他骑着一匹油光水滑的黑马,马鬃被风吹得倒竖,甲胄上的铜钉在昏光下闪着冷硬的光,手里的长戟斜指苍穹,戟尖的寒芒几乎要刺破云层。
“阳关一役,你用阴诡伎俩毁我军威,今日我定要活捉你,剥你的皮、抽你的筋,让你尝尝挫骨扬灰的滋味!”
话音未落,秦军阵中爆发出山崩海啸般的呐喊。中路军如黑色潮水般涌来,盾牌手结成的方阵密不透风,木盾相撞发出“咚咚”的闷响,缝隙里透出的刀光比天色更冷;长矛手紧随其后,丈余长的矛尖斜指天空,密密麻麻的枪林像一片移动的荆棘丛,踏得地面咚咚作响。左右两翼的骑兵已亮出弯刀,刀锋在昏光下划出雪亮的弧线,马蹄踏过枯黄的草地,卷起的尘土遮天蔽日,连阴沉的天幕都被染成了土黄色。阵后的投石车巨臂正缓缓扬起,绞盘转动的吱呀声里,磨得锃亮的石弹在晨光里泛着狰狞的光,仿佛下一刻就要将整个营地砸成齑粉。
护民军阵地上,赵勇正站在鹿砦后,铁枪深深拄进地里,指节因用力而捏得发白。李达和张硕分立两侧,手里的长枪握得笔直,枪尖的寒芒映着他们紧绷的脸,目光死死盯着越来越近的秦军,连睫毛都没敢眨一下。
“将军,秦军快到壕沟了!”
张硕忽然喊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发紧,像是被什么东西掐住了喉咙。
赵勇却猛地挥了挥手,铁手套扫过甲胄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沉声道:“把鹿砦撤了,填壕沟!”
“将军?”李达霍然转头,眉头拧成了疙瘩,“这可是咱们守了半月的工事……”
“少废话!”赵勇的声音陡然严厉,铁枪在地上重重一顿,震得周围的土块都跳了起来,“军令如山,快填!”
李达和张硕虽满脸困惑,却还是依令行事。士兵们手忙脚乱地推倒鹿砦,“哗啦啦”的断裂声里,枯草和石块被疯狂扔进壕沟,那些淬过火的尖刺在混乱中被踩进泥里,发出细碎的断裂声。
秦军前锋冲到近前,见护民军竟自毁屏障,先是愣在原地,随即爆发出哄堂大笑,笑声里满是不屑。他们毫无阻碍地涌进营地外围,马蹄踏过填平的壕沟,溅起一片混着草屑的泥花。
“赵勇!你疯了?!”望楼上的赵彻猛地前倾身体,腰间的佩剑“哐当”撞在栏杆上,他手里的弓差点被捏断,指节泛白如霜,声音都在发颤。
龙弈的脸色瞬间沉如寒冰,眼底的温度骤然冻结。他望着乱军里那抹银须狂舞的身影,赵勇的铠甲在敌军丛中格外刺眼,来不及细想那反常举动里藏着什么,猛地拔剑出鞘,玄铁剑划破晨雾,发出清越的声吟:“撤!全军向东,回燕回山!”
“统领!”
亲卫急得额头冒汗,甲胄都没系紧,“营地和囤积的物资……”
“保住将士们的性命要紧!”龙弈的剑刃直指东方,寒光映着他紧绷的下颌,“赵彻将军,你带伤员先走,我断后!”
护民军如退潮般向东撤离,脚步杂沓却不失章法。秦军虽一窝蜂占了营地,却被营内暗藏的零星陷阱绊住了脚——那是龙弈战前特意布置的后手,此刻正让敌军乱作一团,竟一时没能衔尾追击。
龙弈骑着黑马走在最后,回头望了眼被秦军旗帜迅速覆盖的营地,那里的粮草堆正冒着滚滚黑烟,橘红的火光舔着阴沉的天——是赵勇开战前亲手点的火。他的手紧紧攥着缰绳,指节泛白如霜,心里像被钝刀狠狠剜了一下,又闷又疼。
两日后的傍晚,燕回山营寨的轮廓终于在暮色里显露出熟悉的轮廓。城头的玄鸟旗被山风扯得猎猎作响,凌丰提着银枪快步跑出来,脸上的兴奋还没来得及褪去:“龙弈!你们可回来了!是不是解了博望城之围?我就说……”
话音卡在喉咙里,他看清了队伍的模样——士兵们衣衫褴褛,甲胄上满是土污,个个面带难掩的疲惫,连龙弈那件玄色披风都刮破了一角,露出里面渗着汗水的衬里。阿婷端着热汤从帐后走出来,脸上本挂着期待的笑,看见龙弈的瞬间,那笑容倏地碎了,她快步上前,不顾周围将士的目光,一把将他抱住,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哽咽:“你回来了……回来就好。”指尖死死攥着他的衣襟,像是怕一松手人就会消失。
龙弈抬手拍了拍她的背,刚要开口说些什么,苏信和项云也迎了上来。“怎么这般狼狈?”项云捋着胡须的手顿住了,眉头拧成个疙瘩,“莫非博望城……”
“属实不幸。”龙弈叹了口气,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赵勇将军……叛变了。”
帐内瞬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连烛火都仿佛屏住了呼吸。凌丰猛地抬头,眼里的震惊几乎要溢出来,银枪“哐当”撞在帐柱上:“不可能!我爹绝不会叛变!你是不是看错了?”
“我亲眼所见。”
龙弈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沉重的疲惫,“若不是赵勇伯父率军拆毁营地外围的防御工事,我军尚有一战之力。是他亲手推倒了鹿砦,填平了壕沟,放秦军进了营地。”
“我不信!”
凌丰猛地拔出银枪,枪尖在地上划出一串火星,眼底翻涌着泪水,“我要去找他问清楚!他一定是有苦衷的!”
苏雅连忙拉住他的胳膊,柔声劝道:“凌丰,你冷静点。龙统领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现在去南阳,不等于是自投罗网吗?”
龙弈也沉声道:“凌丰,此事我比你更不愿相信,但眼下最重要的是稳住军心。秦军占了平地原,下一步很可能直扑燕回山,我们不能自乱阵脚。”
凌丰的银枪“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猛地捂着脸蹲下去,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压抑的呜咽声从指缝里漏出来。苏雅蹲在他身边,轻轻拍着他的背,眼里满是担忧,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安慰。帐外的山风卷着落叶撞在帐帘上,发出沙沙的响,像谁在低声叹息。
入夜后,龙弈让人在中军帐外摆了宴席。虽无陈年佳酿,案上也只摆着烤得焦香的羊肉和几坛糙米酒,却也算给连日奔波的将士们暖身。
帐内的气氛却像被寒风吹过,沉闷得发紧。赵彻捧着酒碗默默饮着,花白的眉毛拧成个疙瘩;项云唉声叹气,手里的筷子戳着碗里的羊肉,半天没动一口;只有苏信还在角落里,与几个将领低声商议着燕回山的防务,声音压得极低,像怕惊扰了这份凝重。
苏雅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走到独自灌着闷酒的凌丰面前,轻声道:“喝点吧,空腹喝酒伤身子。”她将碗递过去,瓷碗边缘的温度透过指尖传来,“你爹……或许真的有难言之隐。”
凌丰猛地抬起头,眼里通红得像燃着的炭火,声音嘶哑:“他若有苦衷,为何不告诉我?为何要让龙弈他们……让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叛徒?”
“有些事,或许他身不由己。”
苏雅的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在凌丰紧绷的心上,“但你现在冲动也没用,不如好好活着,将来总有问清楚的一天。”
宴席散后,龙弈独自站在帐外,望着天边那轮残月。月芽儿被云絮遮了大半,只漏下几缕清辉,冷冷地洒在营寨的石板路上。阿婷端着一盏热茶走过来,将温热的杯子塞进他手里,指尖触到他冰凉的指腹,轻轻捏了捏:“还在想赵将军的事?”
龙弈点点头,掌心的热茶氤氲出白汽,却暖不透心底的寒意。“怪我疏忽了,不仅让弟兄们白受了累,还丢了平地原的营地和那么多物资。”
“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
阿婷走到他身前,替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衣襟,指尖轻轻划过他下巴上的土灰,像拂去一层化不开的郁结,“但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至少让弟兄们平安地回来了——这比什么都重要。”她忽然踮起脚,在他脸颊轻轻印下一个吻,柔软的触感像一片羽毛落在心上,带着她发间的清香,“不管发生什么,我都在,我都会陪着你。”
龙弈低头望着她,月光在她眼里映出细碎的光,像揉碎了的星子。他伸手将她拥入怀中,下巴抵着她的发顶,闻着她发间淡淡的草木香——那是她常去的药圃里特有的味道。心里那片冰封的角落,似乎被这温暖悄悄融开了一角,淌出些微的暖意。
夜风穿过营寨,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城头的玄鸟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往日常常仰望它的人,此刻正在秦军军营正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