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声之后,张行的目光投向内政,随后一道道命令如同强劲的鼓点,迅速传向四方。
沉寂了太久的天府之国,再次沸腾起来!
成都府通往灌县的沉寂旧官道,此刻,却完全变了一副模样。
无数衣衫褴褛的百姓,从四面八方的村落涌来。
壮年男子们赤着膊,喊着粗犷的号子,用简陋而结实的工具奋力刨开板结的泥土,将狭窄坑洼的道路向两侧拓宽。
“嘿哟!加把劲嘞!路修宽,粮好搬!”
“日结三十文!还管两顿饭!张将军是活菩萨哟!”
“老王头,你家那几亩靠天收的旱田,旁边那条老水沟不是说要疏开?疏通了就能引水,改种稻子啦!”
“晓得晓得!等这边路挖完,我就去渠上!”
汗水顺着黝黑的脊背流淌,滴落在新翻的泥土上。
监工的张家军士兵手持长矛维持秩序,但脸上并无骄横,反而时常帮年老体弱者推一把沉重的土车。
每到日头偏西,工段头目便抬出沉重的钱箱,旁边摆好热腾腾、堆得冒尖的糙米饭桶。
百姓们排着长队,满是老茧和泥土的手接过一串串沉甸甸的铜钱,再捧起一大碗饭,或蹲或坐,大口吞咽。
满足的笑容和铜钱的叮当声,成了这片土地最动人的风景。
在成都城西郊,新规划的货栈区地基上,同样人声鼎沸。
巨大的条石被众人喊着号子抬起、安放。
远处,都江堰宝瓶口分流下来的清澈岷江水,沿着刚刚被无数双手清理拓宽的主干渠奔涌而下,流向那些干渴了太久的田地。
浑浊的泥水被排走,坍塌的渠岸被加固。
水,这生命之源,重新开始滋润这片饱受创伤的土地,也滋润着无数颗濒临绝望的心。
铜钱开始在集市上叮当作响,卖针头线脑、粗布草鞋的小贩前重新聚拢了人群;
铁匠铺里,打造和修理农具的订单开始增多;
连带着,那些荒废的田地里,也开始有了更多重新翻耕的身影。
一种久违的、带着烟火气的活力,正顽强地从这片废墟与贫瘠中破土而出。
与成都平原上这热火朝天、充满希望的景象截然不同,川东达州夔州交界处的明军大营里,气氛压抑得如同凝固的铅块。
邓祖禹独自一人枯坐在昏暗的军帐中,他面前的粗糙木案上,摊开着一封书信。
信纸的质地很普通,但上面那铁画银钩、力透纸背的字迹,却如同带着千钧重压,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这是老鬼的第三封信。信中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
“……邓将军忠勇,世所共鉴。然大厦将倾,独木难支。试问将军,今上登基以来,诛袁督师(袁崇焕)于西市,自毁长城,此其一疑;
流寇遍地,如野火燎原,朝廷剿抚失据,徒耗国力民财,此其二困;
东虏铁骑,年复叩关,劫掠生民如入无人之境,此其三危!
最令人心寒者,天下膏腴尽归朱门豪右,彼等坐拥良田万顷,锦衣玉食,却一毛不拔!
朝廷明知其弊,非但不敢伤其分毫,反将税赋重担尽数压于已无立锥之地、易子而食之升斗小民!
敲骨吸髓,至于此极!此非亡国之兆,何为?”
邓祖禹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桌沿,木刺扎入皮肉也浑然不觉。
袁崇焕临刑前那悲愤的眼神,各地传来的人相食的恐怖塘报,还有那些形容枯槁如同鬼魅的流民……
一幕幕惨景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朝廷……真的还有救吗?自己死守在这里,又能改变什么?
信纸翻动,老鬼的声音似乎穿透纸背,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苍凉和尖锐的诱惑,继续拷问着他的灵魂:
“……将军麾下儿郎,亦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彼等家中,可有田亩?可免于催科之吏如狼似虎?可免于冻馁之忧?
将军忍心驱此等饥寒交迫之卒,以血肉之躯,挡张家军兵刃之寒?只为效忠那已失尽民心、摇摇欲坠之龙椅?
将军之忠,是忠于一家一姓之私,还是忠于天下万民之公义?”
“将军清廉刚正,张行将军深为敬重,故有此肺腑之言,费此周章。
若将军肯弃暗投明,将军家眷不必担心,张家军已有万全之策,可秘密护送入川,阖家团聚。
此非虚言,亦非胁迫,乃敬将军为人,予将军以从容抉择之余地!
若将军执意效忠伪朝,则来日阵前刀兵相见,张某亦无憾,唯叹将军明珠暗投,将士枉死耳!
望将军念及苍生,念及士卒,念及家小,再三思之!”
最后几句,字迹似乎更加用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和一丝微妙的、居高临下的惋惜。
帐内死寂。烛火噼啪一声爆了个灯花,光线猛地一跳,映得邓祖禹的脸忽明忽暗。
他猛地闭上眼睛,胸口剧烈起伏,仿佛有千钧巨石压在那里。
忠君?报国?这些他奉行了一辈子的信条,此刻在信中血淋淋的现实和那赤裸裸的保全家小、士卒性命的诱惑面前,正发出令人心悸的碎裂声。
他想到了襄阳老家年迈的父母,体弱的妻子,还有一双年幼的儿女……想到了营中那些面黄肌瘦、眼中只有麻木与恐惧的士兵……
“忠义……忠义……”他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嗬嗬声,像濒死的野兽。
他猛地睁开眼,布满血丝的眼中满是挣扎的痛苦和茫然。
他站起身,踉跄着走到帐角悬挂的铠甲前,冰冷的铁叶在烛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这是他祖传的铠甲,伴随他半生戎马。
他颤抖着伸出手,抚摸着那冰凉坚硬的甲片,仿佛想从中汲取一丝早已荡然无存的勇气和决断,冰凉的触感从指尖直透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