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来茶楼,前两天还在此处争吵的蜀中头面人物们,此刻再次聚首,一个个脸色铁青,气氛比上次更加僵硬。
“礼部!他张行竟敢废了礼部?简直……简直是数典忘祖!滑天下之大稽!我煌煌华夏,礼乐教化乃立国之本!没有礼部,成何体统?与那些蛮夷何异?”
“何止礼部!刑部、工部、教育部、卫生部等尚书之位,一个不设!全空着!我们前番议论的王复臣、陈士奇、张孝起,三位皆是我蜀中一时俊彦,结果呢?
连提都未曾提起!在他张行眼里,我们川中士绅,怕是什么都不是!连块垫脚石都不如!”
雅间里响起一片嗡嗡的附和声,夹杂着怨气和屈辱,他们勉强达成了共识,选出出代表蜀中力量的人才,自认为能在三部中占据一席之地,结果张行一人也没任用,连提都未提。
连带着六部结构都被改得面目全非,这种无视和轻视,深深刺痛了这些习惯了在地方上拥有话语权的士绅。
“诸位此言差矣!大王之言,虽有惊世骇俗之处,但细思之下,并非全无道理!”
“赵兄,你这是何意?莫非也要替那张行说话?”
“非也!”赵姓士绅摆摆手,语气平和,“我只问诸位几个问题。
其一,若真如我等之前所想,六部堂官,甚至按那四比二之议,全部由蜀人担任,试问,待大王打下湖广、陕甘、中原,那些地方的才俊如何安置?新附之地的士绅豪族如何安抚?
难道要大王告诉他们,六部已满,尔等来迟?这岂非自绝于天下?
届时,川人独大,必遭新附者嫉恨,反成取祸之道!大王此乃深谋远虑,非轻视我等!
其二,刑狱关乎人命,教育部关乎百年国运,工务关乎民生根基,此等要害之位,岂能因人情、因地域、因资历而轻授?大王宁缺毋滥,唯才是举,此乃大公无私之正道!”
“可…可陈士奇学贯古今,张孝起铁面无私,王复臣精通营造,皆是大才!大王为何不用?”
“大王自有大王的考量。”赵姓士绅微微摇头,“或许,大王眼中所需之才,与我等所识之才,标准已然不同。
旧瓶难装新酒,旧才未必能担新朝之重任,至于礼部……废虚礼而兴实学,重教化而轻仪轨,我看,这教育部之名虽新,其所图之事,未必不是真正的礼之大道!”
“荒谬!”王姓士绅拂袖而起,气得胡子直抖,“礼就是礼!教化归教化!岂能混为一谈?废礼部,就是自毁长城!
我看他张行,终究是草莽出身,不识圣人之道!我等在此争论也是无用,道不同不相为谋!”说罢,竟气冲冲地起身离席而去。
他一走,雅间内顿时分成两派,一派如那门生,愤愤不平,认为张行刻薄寡恩,轻视蜀人;
一派则以赵姓士绅为首,虽也觉震动,但冷静下来后,开始思考新政背后的深意和务实之处。
争论声再起,只是少了些戾气,多了些对未来的迷茫与思索。
夏王府,书房,张行正伏案批阅文书,陆梦龙垂手侍立一旁。
“今日殿议,震动极大,外间议论纷纷,尤其是蜀中士绅,多有不解甚至怨言。
他们前番在茶楼所议,推举王复臣、陈士奇、张孝起三人,皆一时之选,不知大王……”
张行一脸疲惫,揉了揉眉心道,“陆尚书,你可知,他们推举的这三人,本王并非没有考虑过。”
“哦?”
“王复臣,督修水利,经验老到,于工务一道,确有其才,陈士奇。”
他念到这个名字时,语气带着一丝惋惜,“蜀中文宗,士林清望,门生故旧遍及全川,于教化人心,作用非凡。
张孝起,精通律法,铁面无私,正是刑狱所需之刚直。”
陆梦龙更是不解:“那大王为何……”
“为何不用?”张行接过话头,站起身,踱到窗边,“王复臣,年事已高,精力已非盛年。
工部掌实务,工程浩大,河工险峻,需要的是年富力强、能亲临一线、不避艰险的干才。
他,经不起这般折腾了,让他颐养天年,或者做些顾问之事,才是对他的爱护。”
“陈士奇,”张行转过身,目光深邃,“本王曾遣人,私下问过他,是否愿意出任新设的四川教育厅厅长一职,主管一省学政、科举改制与新学推行。”
陆梦龙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他不愿。”张行轻轻摇头,“他放不下旧学的体面,放不下礼部那个名头,更放不下心中那套尊卑有序的旧制。
让他去推行他骨子里或许并不完全认同的新学、新科举?与其让他勉为其难、阳奉阴违,不如让他清贵荣养,也省得彼此难堪。”
“至于张孝起,”张行回到案后坐下,“铁面无私是好的,但刑狱之道,非仅有铁面即可。
新朝初创,法度未全,旧弊待除,更需要懂得变通、能体察新朝气象、能将律法之刚性与人情事理之柔性相结合的人才。
张孝起,古板了些,刑部悬置,由本王亲自盯着,也是无奈,更是慎重,总比用错了人,酿成冤狱,坏了新朝法度根基要好。”
陆梦龙听完,默然片刻,深深一揖:“大王思虑周全,知人善任,更兼一片公心与仁心,老臣……明白了。”
他终于明白,大王不用这三人,并非否定其才,而是更深层地考虑了新朝的需求、个人的局限与未来的走向,这份冷静与务实,远超常人。
他忽然想起一事,:“那……李玉横呢?他文武兼备,是起事前就跟随大王的老人了,从军功到治政,皆有建树,如今仍在潼川知州任上,大王……是否另有考量?”
张行闻言,露出一丝笑意,:“玉横啊……他是我夏朝起家之前,张家军中少有的正经读书人出身,让他从军转政,是我刻意为之。
我很看好他,他有根基,有见识,能吃苦,也肯学,但正因如此,才更需要磨砺。
一州之地,千头万绪,正是锻炼的好地方!远胜于他在王府做个清贵的侍郎、尚书。
他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从未向我提过什么,他现在的位置,不是遗忘,是厚积薄发。”
陆梦龙恍然大悟,心中对张行的识人用人之道,更是叹服:“大王深谋远虑,老臣拜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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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府驿站,李玉横褪去官服,只着一身半旧的青布直裰,坐在桌前。
妻子正为他缝补一件常服的袖口,针线在灯下穿梭。
余氏缝完最后一针,抬头看着丈夫的侧脸,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声问道:“老爷,今日……城里都传遍了,王府那边定了部堂,动静好大。
连……连李茂才李大人,听说都升了巡抚了。”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丈夫的神色。
“您……您跟着大王最早,从军里杀出来,又在这潼川辛辛苦苦干了这么久,功劳苦劳都有,大王……大王没提您,您……心里可有不痛快?”
李玉横放下手中正在翻阅的府志,看向妻子,目光温和而坦然,随后他拉过妻子的手,轻轻拍了拍:“傻话。一丝一毫都没有。”
余氏眼中仍有担忧:“可是……”
“没有可是。”李玉横打断她,语气平静而坚定,“没有大王,我李玉横现在可能还在乡下守着几亩薄田,或者早就被此前的主簿逼死了!哪能有今日?
知州?那是大王给我的信任!是让我实实在在做事的平台!这位置,不是恩赏,是责任!大王今日如何用人,那是大王的权衡,是大局的需要。
大王没提我,那就说明,在大王眼里,我李玉横,还需要在这潼川,继续学,继续练,继续把这才磨砺得更扎实,把事做得更漂亮!
位置不重要,把事情做好才重要,大王心里有杆秤,等哪一天,大王觉得我够格了,他自然会用我。
在此之前,任何怨怼,都是辜负了大王的信任,也辜负了我自己的本心。”
余氏听着丈夫这番肺腑之言心中的那点担忧和替丈夫的不平,瞬间烟消云散,反手紧紧握住丈夫的手:
“好,好!老爷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是我多心了,你就安心做事,家里有我呢!”
灯影摇曳,映着夫妻俩相视而笑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