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原总督府衙内,三边总督洪承畴,这位以“剿贼”手段酷烈闻名的朝廷柱石,此刻正对着墙上巨大的陕西舆图,面沉如水。
“飘忽如鬼,聚散如沙!”洪承畴一拳砸在舆图上陕北延长、清涧一带,那里刚刚被高迎祥的闯营和残余的王嘉胤旧部洗掠过,留下一片焦土。
“高迎祥、张献忠、罗汝才、王自用…这群混账东西!”他咬牙切齿,声音里满是疲惫与压抑的怒火。
这半年来,他洪承畴何曾懈怠?他调集了陕西、甘肃、宁夏的精锐边军,布下层层罗网。
他深知流寇怕硬仗、怕持久战,想尽办法要逼其主力决战。
然而,这些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流寇头子们,早已狡猾成精。
洪承畴的大军主力刚在陕北延长一带集结,意图围剿高迎祥和王自用部。
张献忠的八大王部就像闻到腥味的鲨鱼,立刻从陕南商洛山区的缝隙中钻出,裹挟着大批流民,如一股浑浊的泥石流,直扑防御空虚的汉中府西乡、洋县等地!
官军仓促调兵南下堵截,虽将张献忠主力逼回山中,但外围村镇已被蹂躏一空,损失惨重。
这边陕南刚按下葫芦,西边又起了瓢。
闯将李自成趁着官军主力被高、张吸引,从陇东庆阳府窜出,突然出现在关中平原西北的邠州、长武一带,攻破堡寨,劫掠粮仓,裹挟壮丁,队伍像滚雪球般膨胀。
等洪承畴急令悍将贺人龙、曹文诏等星夜驰援,李自成早已带着丰厚的战利品,灵活地转进回环县、合水一带的山塬沟壑之中,利用复杂地形再次消失。
留给官军的,只有被焚毁的村落和哀嚎的难民。
最让洪承畴憋屈的是陕北的高迎祥和王自用。
他亲率标营主力,带着左光先等得力干将,在冰天雪地的黄土高原上追击。
可高、王两部根本不接战,凭借着对地形的极度熟悉和流寇特有的机动性,领着官军在纵横交错的沟壑梁峁间兜起了绝望的圈子。
官军重甲步骑在崎岖陡峭、冰雪覆盖的山路上举步维艰,补给线拉得老长,不断遭到小股流寇的袭扰。
士兵冻伤冻毙者日增,士气低落。而高迎祥、王自用的队伍,却像雪地里的狼群,在严寒中反而更加活跃。
不断有小股人马脱离大队,袭击官军粮道,劫掠沿途堡寨,补充给养,壮大力量。
洪承畴空有雷霆之力,却如同挥拳打棉花,处处落空,徒耗粮饷,疲敝士卒,眼睁睁看着贼势在眼皮底下滋长。
“报——!”塘马踉跄冲入大堂,声音嘶哑得几乎失声,“禀…禀督师!贼首高迎祥…遣其部将过天星、混天星等!
昨夜绕过清涧官军大营,突袭了米脂县北无定河边的粮草转运站!守军…守军猝不及防,粮草被焚掠近半,押运游击…力战身亡!”
“废物!一群废物!”洪承畴猛地转身,须发戟张,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额角青筋暴跳。
米脂粮站被劫,意味着前线追击部队的补给线被狠狠斩了一刀!这仗还怎么打?
幕僚们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
一位跟随洪承畴多年的老幕僚,看着督师布满血丝的双眼和鬓角新添的刺眼霜色,低声道:“督师息怒,流寇之祸,根在饥寒。
彼等无恒产,无恒心,聚则为贼,散则为民,形同流沙,剿不胜剿。我军虽强,然重装难行于险地,粮秣转运维艰,动辄千里。
贼则轻装简从,熟悉地理,专挑我薄弱处下手,一击即走。
此非将士不用命,实乃贼性如此,兼之地利在彼,剿之…难求速胜啊。”
他刻意避开了“半年之期”这个最敏感的词,但话中之意已然明了。
“难求速胜…难求速胜…”洪承畴颓然坐回太师椅,身体仿佛被抽走了脊梁,喃喃重复着,脸上是化不开的苦涩与疲惫。
他何尝不知流寇难剿?根子在赤地千里,民不聊生!但圣命难违!皇帝要的是立竿见影,要的是荡平群丑、传首九边的捷报!
如今期限将过,局面非但未有起色,反而因他调集重兵、反复追剿拉锯,使得陕北、关中、陕南多处地方更加残破,民生凋敝,流民如滚雪球般增多,无形中给流寇补充了源源不断的兵源。
朝廷的催饷文书措辞一次比一次严厉,一次比一次急切,地方上筹措粮草已是怨声载道,甚至有县令跪在他面前哭诉无粮可征。
军中厌战情绪蔓延,骄兵悍将如贺人龙等也开始私下抱怨这没完没了的“捉迷藏”,军纪日益松弛。
他感觉自己正陷入一个巨大的、粘稠的泥潭,越挣扎,陷得越深,四面八方都是无形的压力,几乎令人窒息。
紫禁城,乾清宫。
虽然洪承畴关于陕西战事具体失利的详细奏报尚未抵达,但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早已如冰冷的毒蛇缠绕在年轻的崇祯皇帝朱由检心头,挥之不去。
案头堆积如山的奏章,除了辽东告急、中原旱蝗的坏消息,还有几份来自陕西巡按御史和某些“消息灵通”言官的风闻弹劾。
一份密奏隐晦地提及:“…洪督师拥重兵于西安、延安之间,迁延数月,未闻与贼大战…流寇四窜如故,延、鄜、商、汉等地告急文书不绝…或言其养寇自重,以固权位…”
另一份则直接弹劾官军扰民:“…边军过境,索粮征夫,鞭挞官吏,甚于流贼…秦地父老,苦兵更甚于苦贼,怨声载道…”
崇祯烦躁地一把推开这些奏章,霍然起身,快步走到巨大的大明舆图前,目光死死盯住陕西那片用朱砂标注得一片狼藉的区域。
半年了!整整半年了!他力排众议,委洪承畴以总督重任,视其为国之干城!
甚至不惜从捉襟见肘的国库中挤出粮饷,就是指望这位以知兵着称的能臣尽快扑灭陕西的燎原之火,好让他能腾出手来,全力对付心腹大患辽东建虏。
可结果呢?预想中“荡平群丑”的捷报没有等来,零星传入耳中的却是州县不断告急、贼势依旧猖獗的坏消息!
洪承畴先前那些“布置周详”、“贼势渐蹙”的奏报,此刻看来,竟如同虚言搪塞!
“无能!还是无能!”崇祯猛地一拳砸在舆图上陕西的位置,发出沉闷的响声,吓得侍立的司礼监太监王承恩浑身一哆嗦,头埋得更低。
“耗费钱粮无数,空耗国力!寸功未建!流寇越剿越多!陕西糜烂至此,生灵涂炭,他洪承畴难辞其咎!”
多疑的性格让那些养寇自重、畏敌避战的风闻如同毒藤,在他心中疯狂滋长、缠绕。
难道洪承畴真的在拥兵观望?难道他也像那些前朝跋扈的边帅一样,开始不把朝廷旨意、不把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了?
一想到此,崇祯胸中的怒火便熊熊燃烧,几乎要破膛而出。
“皇爷息怒,龙体要紧,龙体要紧啊。”王承恩硬着头皮,小心翼翼地劝道,声音带着惶恐。
“洪…洪督师或许…或许正在筹划一场大战,欲毕其功于一役,捷报…捷报已在路上也未可知…”
“未可知?”崇祯猛地转头,眼神锐利如冰锥,直刺王承恩,吓得后者扑通跪倒。
“朕要的是结果!是流寇授首!是陕西平定!不是这无休止的拖延和坏消息!再给他一个月!若再无尺寸之功,若再无捷报传来,朕…定不轻饶!”
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年轻的皇帝在巨大的焦虑、失望和猜忌中煎熬,对洪承畴的信任,如同风中残烛,正在被残酷的现实一点点吹灭。
他只等那封注定迟来的、详述败绩的奏章抵达,便要行使帝王的无上权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