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祥麟他的一只脚已经踏在了冰冷的石阶上,另一只脚却像被无形的铁索死死钉在门内。
他终究没能踏出那一步,猛地转身,昏黄的烛光勾勒出秦良玉依旧挺直却异常孤寂的背影,正对着墙上那柄御赐宝剑。
这背影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马祥麟心上最后一丝犹豫上。
“母亲!”声音嘶哑,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秦良玉身形微微一顿,缓缓转了过来,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眸,没有任何惊诧,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仿佛早已洞悉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只等他开口。
这平静反而像一把尖刀,刺得马祥麟心口剧痛,他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
“母亲!孩儿不孝!有…有事瞒了您!”他猛地抬起头,眼中是压抑不住的痛苦和挣扎,“城破在即,孩儿…孩儿并非毫无生路!”
他不敢再看母亲的眼睛,语速急促地将王启年如何潜入、如何接触、如何传达张家军的承诺,以及自己内心的煎熬,一股脑地倾倒出来。
“……张家军承诺,只要白杆兵不抵抗,城破之后,可…可安然撤出!他们保证秋毫无犯,放我们全师返回石砫!他们…他们甚至…没有任何附加要求!”
“没有任何要求?”秦良玉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波动,带着难以置信的尖锐,“包括打开城门?献城?或者反戈一击?都没有?”
“没有!母亲,真的没有!”马祥麟急切地抬头,迎上母亲审视的目光,急切地想要证明什么。
“那王启年亲口所言,张家军志不在屠戮,更不在逼迫忠良屈节!他们…他们志在天下!眼光不会局限于四川一隅?他们更看重人心!”
他深吸一口气,将王启年最后那段话复述出来,声音里带着一种连他自己也未曾察觉的动摇:“王启年还说…他还说,
待他们拿下成都,若母亲和孩儿愿意,不妨留下看看…看看张家军治下的成都,是否…是否还和现在一样,百姓想要吃口活命的粮食,都难如登天…”
“看看他们治下的成都……”秦良玉喃喃地重复着这几个字,眼神瞬间变得极其复杂。
良久,久到马祥麟几乎要被这沉重的沉默压垮时,秦良玉才再次开口,声音低沉而缓慢,:“祥麟…你方才说,马家不欠皇帝什么…你…当真觉得如此?”
她的目光紧紧锁住儿子,那目光不再仅仅是审视,更是在叩问一个颠覆了她一生信条的根本问题。
马祥麟心头猛地一撞,但话已至此,再无退路。
他挺直了腰背,迎向母亲的目光,那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挣扎和痛苦,只剩下一种豁出去的决然和带着伤痕的清醒:
“母亲!孩儿…孩儿觉得,就是这样!”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
“皇帝待我马家不薄?是!可这份不薄,是我马家几代人,是石砫千千万万的土家、苗家子弟,用多少条命,
流了多少血,从尸山血海里一刀一枪挣回来的!是用我们的血肉给他朱家江山填补窟窿填出来的!”
他越说越激动,长久压抑的悲愤如同开闸的洪水倾泻而出,眼前仿佛闪过无数白杆兵儿郎浴血沙场、埋骨他乡的景象:
“己巳之变(注:即崇祯二年清军入关事件,秦良玉率石砫兵千里驰援北京),京城告急!是谁星夜兼程,千里驰援?是我石砫白杆兵!
缺粮少饷,寒冬腊月,多少兄弟冻饿而死?可我们有过一句怨言吗?没有!因为忠的是这个国,卫的是这片土上的民!
可皇帝呢?他所谓的恩赏,不过是把从天下百姓骨头里榨出来的油水,分出那么一点点,来酬劳替他卖命的看门狗罢了!
这难道不是吸食民脂民膏?这难道能算是恩德?
母亲!我马家,石砫的白杆兵,还有这天下千千万万的穷苦百姓,我们欠他朱家什么?我们只欠自己一条活路!
只欠子孙后代一个不用再白白送命、能安稳吃上一顿饱饭的将来!”
最后的话语如同惊雷,在这狭小的空间里炸开。
马祥麟死死盯着母亲,等待着那预料中的雷霆震怒,等待着忠义凛然的斥责将他彻底打入深渊。
然而,预想中的风暴并未降临。
秦良玉只是站在那里,如同一尊凝固的石像,儿子的话语,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她坚守了一生的信念壁垒上,划开了一道前所未有的、鲜血淋漓的口子。
她沉默着,目光缓缓移开,落在摇曳不定的烛火上,又仿佛穿透了烛火,望向更遥远、更虚无的所在。
那沉默重逾千钧,压得马祥麟几乎喘不过气。
不知过了多久,秦良玉极其缓慢地,几乎是无声地,重新坐回了那张硬木圈椅。
脊背依旧挺直,却透出一种心力交瘁的支撑感。
她的声音干涩得如同沙砾摩擦,异常低沉:“张家军……除了放我们走,还许诺了什么?”
马祥麟紧绷的心弦微微一松,随即又提得更高,他知道,母亲的问话,已不再是单纯的质疑,而是……一种确认。
“没有其他了,母亲。”他斩钉截铁地回答,语气异常肯定。
“王启年只传达了这两点:一,保我白杆兵安然西归石砫;
二,若您愿意,留下看看他们如何治城安民。”
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带着一丝自己也未察觉的复杂,“他们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石砫的路,终归要由石砫人自己选,强求不来。”
“强求不来……”秦良玉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目光再次投向墙上那柄御赐的宝剑,那曾是荣耀的象征,此刻却像一道沉重的枷锁。
最终,秦良玉闭上了眼睛,仿佛要将眼前的一切黑暗与抉择都关在眼帘之外。
当她再次睁开时,眼中只剩下一种近乎枯槁的平静,一种认命般的决断。
她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幅度小得几乎难以察觉,那动作里蕴含的沉重却让马祥麟心头猛地一酸。
“知道了。”秦良玉的声音低沉沙哑,只有简单的三个字,却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你……去准备吧。”
没有斥责,没有赞同,甚至没有一句明确的许可。
但这无声的默许,这沉重的知道了,对于马祥麟而言,已胜过千言万语。
“是!母亲!”马祥麟重重地叩首在地,额头触及冰冷的青砖,发出一声轻响。
他猛地站起身,甲叶铿锵,动作带着一种解脱般的急促,却又在转身欲走的瞬间停顿了一下。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烛光中母亲那挺直却无比苍凉的背影,那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如此单薄,仿佛承载了整个王朝末世将倾的悲怆。
最终,他什么也没再说,只是紧握双拳,大步流星地跨出了门槛,身影迅速融入浓重的夜色里。
脚步声远去,小院重归死寂。
秦良玉依旧枯坐在圈椅中,她久久地凝视着那跳跃的烛焰,仿佛要从中窥见未来的一丝光亮,又或是王朝最后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