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将军府内——
暮色渐浓,秋日的傍晚天色暗得早,才过酉时,将军府内已是灯火初上。廊下的灯笼在微凉的夜风中轻轻摇曳,投下斑驳的光影。庭院中的草木染上了深秋的浓重色彩,几片早凋的银杏叶无声地飘落在青石板上,平添几分肃静。
颜素朝着母亲所居的正院行去。她身姿挺拔,仪态端庄,眉眼间是一贯的沉静之色,唯有微微抿紧的唇线和比平日稍快的步速,隐约透露出她心底并非全无波澜。
守在堂外的丫鬟见她来了,忙不迭地打开房门,一股混合着暖香和药香的温热气息扑面而来。颜夫人正端坐在临窗的暖炕上,就着明亮的烛光,细细核对着一本厚厚的账册。炕几上摆着一盏氤氲着热气的参茶和一碟精巧的桂花糕。见女儿进来,她抬起眼,温和一笑:“素儿来了?可用过晚膳了?”
“母亲安好。”颜素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声音平稳柔和,“女儿用过了。今日过来,是有一事,觉得应当禀告母亲知晓。”她目光轻轻扫过屋内侍立的两个大丫鬟。
颜夫人会意,放下账册,对左右淡淡道:“你们都先下去吧,这里不用伺候了。”
待丫鬟们敛衽退下,房门轻轻合拢,屋内只剩下母女二人。烛火噼啪一声轻响,更衬得室内一片静谧。颜素这才上前几步,在炕前的绣墩上端坐下,双手优雅地交叠置于膝上。
“何事这般郑重?”颜夫人端起参茶,轻轻吹了吹气,语气依旧温和,却带上了几分探究。她了解自己这个女儿,性子最是沉稳不过,若非要紧事,绝不会这般屏退下人。
颜素微微垂眸,组织了一下语言,方才抬眼看向母亲,声音压得低而清晰,不带任何夸张的情绪,只是平铺直叙:“回母亲,方才申时末刻,女儿从外面回来,途经二哥所居的外园。”她略去了自己为何会绕路去那较为偏僻的西院,只道是途经,“无意间瞧见,二哥并非一人在院中。”
颜夫人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并未打断,只是静静听着。
“亭中石桌上备了茶具,与二哥对坐饮茶的……”颜素略作停顿,清晰地吐出那个名字,“是吏部尚书朱大人家的千金,朱雨薇小姐。”
“朱小姐?”颜夫人端着茶盏的手顿在了半空,脸上掠过一丝真正的讶异,“她怎会到若城院里?”朱尚书的嫡女,京中颇有才名的贵女,与她那个沉默寡言、身份尴尬的庶子……这两者如何能联系到一起?还是在这傍晚时分?
“女儿亦觉诧异,故而远远驻足片刻。”颜素语气平稳,继续叙述,她的措辞谨慎而客观,并未添油加醋,却精准地描绘出了关键细节,“虽听不真切言语,但观其形貌,朱小姐言谈间神态温婉,目光时常落于二哥面上,偶有浅笑,颊泛微红。二哥虽依旧少言,但神情较之平日,似略显柔和。二人对坐饮茶,约有半盏茶工夫,直至朱小姐的贴身侍女前来提醒时辰,方才起身告辞。二哥还亲自将朱小姐送至院门处。”
她说完,便安静下来,不再多置一词,只静静看着母亲。她深知母亲智慧,无需她点明,自能领会这其中蕴含的异常信号,一位高门嫡女,屈尊降贵主动来访一个庶子院落,神态亲昵,这绝非寻常社交礼节所能解释。
颜夫人的脸色缓缓沉了下来。最初的惊讶过后,一种深沉的不悦和警惕迅速占据了她的心胸。她缓缓将茶盏放回炕几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屋内陷入短暂的沉寂,只有烛火跃动的微光映照着颜夫人晦明不定的面容。她自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朱雨薇那般情态,分明是对若城那小子生了些不该有的心思。
为何不悦?并非出于对庶子可能被利用的担忧,也并非全然顾虑家族声誉,虽然这确是一个极好的借口。
更深层的原因,源于她内心深处那根深蒂固的嫡庶之别和多年积压的怨怼。
她那位“好姐姐”的儿子,那个自出生就提醒着她曾经是个妾室。
他本该安分守己地待在他阴暗的角落里,庸碌无为地过完这一生。他凭什么?凭什么能得到朱家这等高门贵女的青睐?若真让他攀上了这门亲事,借着朱尚书的势,岂不是要在这府中越发碍眼?
一想到她那位“好姐姐”的儿子可能春风得意,颜夫人就觉得心口像被细密的针扎一般,堵得难受。绝不允许!
她抬起眼,看向沉稳端庄的女儿,声音听不出太多波澜,却带着一丝冷意:“你看得仔细,禀告得也及时。此事,确实非同小可。”
颜素微微颔首:“女儿只是觉得,朱家门第高贵,朱小姐更是皇后娘娘都时常提及的人。二哥他终究身份有别。这般私下往来,若被外人窥见,传出些风言风语,不仅于朱小姐清誉有损,恐也会连累我们将军府颜面,更可能为父亲招来不必要的麻烦。”她句句站在家族利益的立场上,说得冠冕堂皇,将自己那点见不得人的私心掩藏得极好。
颜夫人深深看了女儿一眼,心中明了,却也不点破。女儿这话,正合她意。
“你说得极是。”颜夫人缓缓道,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炕几边缘,“若城这孩子,平日里看着沉闷,想不到竟如此不知分寸!朱家小姐年轻面薄,或许只是一时兴起,他却也不思量自己的身份,竟敢这般承接,实在妄为!”
她轻易地将责任归咎于颜若城,仿佛全是他的过错。
“母亲息怒。”颜素轻声劝道,语气依旧平稳,“二哥或许并未深思。只是,此事确需谨慎处置。既不能声张,以免坏了朱小姐名声,惹怒朱家,也不能任其发展。”她最后四个字说得轻却重。
“自然不能任其发展。”颜夫人冷声道,眼中闪过一丝算计的精光,“首先,若城那边的人是越发不懂规矩了!外客入内,竟不通传主母,任由孤男寡女私下相处,成何体统!明日我便寻个由头,将他院里那几个不尽心的奴才打发了,另派几个‘懂事’、‘谨慎’的过去伺候。”她特意加重了“懂事”和“谨慎”二字,意指要安插眼线并严格限制颜若城的行动与交往。
颜素心领神会,微微点头。
“其次,”颜夫人沉吟片刻,继续道,“朱家那边……朱夫人是个精明人。过几日,我与朱夫人见上一面。到时,或许可以‘无意间’聊起各家儿女婚事,稍稍感慨一下府中庶子婚事艰难,高不成低不就,身份尴尬,实在令人忧心,想必朱夫人听了,自会明白其中深意,多加约束自家女儿了。”
这一招,既全了双方颜面,又能从根源上切断朱雨薇的可能,还能让朱家心生芥蒂,可谓一举数得。
颜素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面上却依旧是那副端庄稳重的模样:“母亲思虑周详,如此处置最为妥当。既保全了朱颜两家的颜面,也能让二哥早些认清现实,安守本分,以免日后铸成大错,追悔莫及。”
“嗯。”颜夫人满意地点点头,看着仪态万方的女儿,心中那口郁气稍稍舒缓了些,“此事你做得很好,心思缜密,顾全大局。但切记,今日所见所闻,到此为止,绝不可再对第四人提起,便是你父亲和贵妃那里,也暂且不要透露。”
“女儿明白。”颜素起身,恭敬行礼,“若无其他吩咐,女儿便先告退了,母亲也请早些歇息。”
“去吧。”颜夫人挥了挥手。
颜素再次敛衽一礼,姿态优雅地转身,缓步退出了屋子。房门关上,隔绝了内外的光影。她走在廊下,秋夜的凉风拂过面颊,带来一丝清醒的寒意。她抬头望了望檐角悬挂的清冷弦月,唇角微微弯起一个极浅淡的、无人察觉的弧度。
堂内,颜夫人独自坐在炕上,对着跳动的烛火,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她拿起剪刀,剪去了一小段焦黑的烛芯,火光猛地跳跃了一下,将她眼中那抹冰冷决绝的神色照得清清楚楚。
秋夜,更深露重。将军府的宅院内,看似平静无波,却已有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