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
自秋日那一盘金黄酥脆、香气霸道的炸螃蟹惊艳亮相后,这道菜便成了许多老饕心头挥之不去的念想。总有人搓着手,呵着白气,在柜台前殷切询问:“夏老板娘,那炸螃蟹,今儿个能做了么?”
柜台后的夏娘子,穿着一身素净的棉袍,外罩一件半旧的靛蓝比甲,闻言抬起眼,嘴角噙着一抹温婉却又坚定的笑意,声音清亮得能敲碎这冬日的沉闷:“各位客官,实在对不住。那螃蟹,非得是秋日里,膏满黄肥,才担得起那般油炸的烹法,锁得住那口极致的鲜甜。咱们‘曰吧’的这道炸蟹,是秋日限定,过了季,便再没有了。”
“限定?”食客们面面相觑,这词儿新鲜。食物还有时节讲究,过了这村就没这店?这说法,非但没让人失望,反倒像在众人心里挠了一下,勾起了更浓的好奇与期待。秋日限定如此惊艳,那这万物敛藏的冬日,“曰吧”又会端出怎样的惊喜?这无形的钩子,让“曰吧”的人气在这数九寒天里,竟愈发旺了起来。
后院里,颜翎玥听着曰吧的老板娘派人的汇报,纤细的手指轻轻敲着红木桌面,嘴角几不可察地勾出一抹浅淡的弧度。看来,这“季节限定”的路子,果然走得通。人心便是如此,越是难得,越是惦念;越是短暂,越是珍贵。
薏绿为颜翎玥梳着发髻,颜翎玥看着镜中的自己,可能有些不同了,但又说不上来。
“小姐,吏部尚书家的朱小姐派人传了话来,想请您去德鲜居一聚。”薏绿一边为她梳理着长发,一边轻声禀报。灵巧的手指在乌黑的发间穿梭,挽着一个别致的垂鬟分肖髻,几缕发丝自然垂落,衬得她脖颈修长。
听到是朱雨薇相邀,颜翎玥唇角那抹公式化的笑意,瞬间染上了几分真实的温度。朱姐姐……她脑海中立刻浮现出那张巧笑倩兮的容颜,以及她提及二哥颜若城时,那羞怯又勇敢的眼神。
一个似火,一个如水,倒是天造地设的互补。
马车辘辘,行至德鲜居。颜翎玥刚下马车,一抬眼,便看见二楼临窗的雅座里,朱雨薇正探出半个身子,用力而又不失优雅地朝她挥着手。冬日淡金色的阳光勾勒出她精致的侧影,那笑容依旧能将弯弯的眼眸酿成蜜糖,动作间,世家女子良好的教养展露无遗,却又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丝浑然天成的娇媚风姿。
颜翎玥也抬起手,微笑着回应。步入二楼的包间,暖香扑面,驱散了周身寒气。桌上已摆好了几样精致的点心小菜,都是按着颜翎玥的口味准备的。
“雨薇姐姐。”颜翎玥含笑唤道。
“玥儿妹妹。”朱雨薇起身相迎,拉着她的手一同坐下,亲手执起温在热水里的青瓷茶壶,为她斟了一杯热茶,茶烟袅袅,氤氲了她关切的眼神,“妹妹,那日宫宴之后,我回去便同父亲与母亲说了……”
颜翎玥目光微凝,端起茶杯,指尖感受着瓷壁传来的温热,却轻轻摇头,打断了她的话:“雨薇姐姐,”她声音压低了些,眼神意有所指地扫过四周雕花的壁板,“这里……终究不是说话的地方。隔墙有耳,不如一会儿我们用完膳,去对面的‘曰吧’坐坐?那里清静。”
朱雨薇先是一怔,随即,那双漂亮的杏眼里猛地迸发出难以置信的惊诧,她微微吸了口气,压低了声音:“曰吧?那间近日在京城声名鹊起的食肆,竟是……?”
颜翎玥但笑不语,只执起银箸,夹起一片晶莹剔透的酿肉,从容地送入口中,细嚼慢咽。那坦然的态度,已然是最好的回答。
朱雨薇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年纪还小些的少女,心底翻涌起惊涛骇浪。早知颜家妹妹不凡,却不想她竟有如此魄力与能耐!
两人心照不宣地用完了膳,结算了账,便相携离开德鲜居。穿过人来人往的街道,径直来到“曰吧”门前。颜翎玥并未走正门,而是引着朱雨薇绕到侧面一条清净的巷子,从一扇不起眼的黑漆小门进入。
进门后便是后厨,出了后厨正厅后侧旁有台阶直通二楼。到二楼,进了一间雅致包间。屋内陈设清雅,暖炉烧得正旺,窗明几净,将窗外灰蒙蒙的天色也衬得明亮了几分。
二人分别在铺着软垫的梨花木扶手椅上坐定,颜翎玥亲手为朱雨薇重新沏了杯热茶,又递过去一块刚出炉、还带着温热气息的糕点:“姐姐,现在可以放心说了。究竟是何事?”
朱雨薇捧着那杯茶,像是要从那温度里汲取些许勇气。她深吸一口气,才缓缓道:“那日宫宴前,皇后娘娘确实单独召见了我与母亲,提及了东宫选妃之事。”
颜翎玥神色不变,只是静静聆听。
“母亲……当场便婉拒了皇后娘娘的美意。”朱雨薇说到此处,眉头微微蹙起,带着一丝后怕与庆幸,“因为那日妹妹你送我回府后,我立刻就去见了父亲,将皇后娘娘的意图,以及,以及我心中已有心悦之人这件事,都和盘托出了。”
她顿了顿,眉宇间的褶皱更深了几分,像是遇到了极大的难题,语气也变得艰涩:“父亲他……父亲他听闻我心悦若城公子,起初并未明确反对,只是……他似乎对颜将军,存有一些……误解。”她斟酌着用词,小心地观察着颜翎玥的脸色。
颜翎玥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眼底掠过一丝了然,随即化为淡淡的嘲讽,只是这嘲讽并非针对朱雨薇,而是指向那冥冥中存在的、无形的隔阂。她轻轻放下茶杯,声音平和:“尚书大人为官清正,自有他的考量与立场。说起来,他对家父,或许并非误解那般简单,更多是道不同吧。”她甚至在心里默默补充,何止是道不同,怕是视她父亲颜卓那般汲汲营营、试图左右逢源的武将为异类。而这份看法,她颜翎玥,某种程度上,竟是认同的。
朱雨薇见她如此通透,反而有些无措,急忙道:“家父他并非对若城公子本人有意见,只是……”
“我明白的,雨薇姐姐。”颜翎玥打断她,不想让她为难,语气变得坚定而真诚,“长辈们的事情,自有其因果,我们做小辈的,难以置喙,也不必强求。姐姐的心意,我已深知。既然如此,我不反对姐姐与二哥接触往来。”
她看着朱雨薇瞬间亮起来的眼眸,如同投入星子的深潭,继续道:“若是姐姐日后想与二哥见面,或是有书信物件需要传递,派人给我传个话便是。在我这‘曰吧’里,总归是便宜又稳妥的。”
“玥儿妹妹,此话当真?”朱雨薇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得到颜翎玥再次郑重的点头确认,她一直紧绷的心弦终于松弛下来,脸上绽放出如释重负又充满喜悦的光彩,比窗外任何一束稀薄的冬日阳光都要明媚动人。
两个少女在这暖意融融的斗室里,以茶代酒,相视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