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终了,最后一个清越的音符如一滴清露,悄然坠入寂静的潭水,漾开无形的涟漪。金碧辉煌的宫殿内,一时间竟落针可闻,仿佛众人仍沉浸在那江南水乡的氤氲梦境之中,未能立刻醒转。悬挂于穹顶的八角宫灯流苏微颤,烛火的光晕似乎也随着那余韵轻轻摇摆。
短暂的静默后,如同春冰乍破,潮汐涌上,阵阵掌声自席间响起,初时疏落,随即变得热烈而由衷。这掌声不仅献给那动人的歌喉,也献给那恰到好处、浑然天成的笛音与琴声。
御座之上,耀兴帝深邃的目光中掠过一丝真正的欣赏,他唇角微扬,打破了这掌声后的短暂空隙,声音浑厚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果然颜卿家的女儿,个个德才兼备,名不虚传。”他的视线落在场中亭亭玉立的颜翎玥身上,带着一丝探究,“只是朕自诩博览群曲,宫中乐坊亦无出其右,却从未听过这个曲子。清新婉转,别有一番南国风情,这是何曲?出自哪位大家之手?”
颜翎玥闻声,再次敛衽为礼,姿态从容不迫,仿佛早已预料到此问。她抬起头,目光清正,声音如击玉磬,清晰地回荡在殿中:“回陛下,此曲并非名家之作,乃是一首流传于江南水乡的小调,并无正式名目。是家兄常年征战在外,偶然从江上渔舟、岸边浣女口中听得。归家省亲时,见臣女喜爱音律,便时常哼予臣女听,聊解思乡之情。”她语速平缓,带着恰到好处的追忆与感怀,“彼时臣女方知,宫墙之外,市井之间,竟有如此不事雕琢、浑然天成的动人音律。臣女资质愚钝,所学不过是一些皮毛,勉强记下旋律,今日斗胆献丑,仰仗陛下洪福,方能不至污了圣听,已是万幸。”
她这番话,既点明了曲子的来源,抬高了兄长保家卫国的功绩,又将自身姿态放得极低,言辞恳切,令人挑不出错处。
耀兴帝满意地颔首,指尖在龙椅扶手上轻轻敲击了两下,目光随即转向侍立在她身侧的三皇子墨言清与翊王墨翊白。这两位天潢贵胄的突然加入,无疑是方才那场表演最出人意料的一笔。皇帝眼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考较,饶有兴致地问道:“哦?如此说来,此曲倒是颇有渊源。那么,三皇子与翊王,你们可曾听过此曲?又是何时,学会了与此曲相和?”
三皇子墨言清闻言,立刻上前一步,动作流畅地行了一礼。他抬起头,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明朗笑容,带着几分少年人的不羁与洒脱,声音清亮地回道:“回禀父皇,儿臣不曾听过原曲,更谈不上事先演练。只是方才于席间,听闻颜三小姐吟唱,其调子婉转悠扬,情致天然,恍若令人见那春水碧波,莲叶田田,心有所感,笛音便不自觉应和而出,实在是情难自禁,随心而动。”他说得坦荡,目光扫过身旁始终沉默的墨翊白,语气轻快地将他也拉入这“即兴”的范畴,“儿臣想,皇叔方才抚琴相助,琴音与笛声、歌声相融无间,大抵也是如此觉得,被此曲意境所感吧?”
一时间,所有目光都聚焦在翊王墨翊白身上。他今日穿着一袭玄色暗金纹亲王常服,身姿挺拔如松,面容俊美,听到墨言清的话,他神色未变,只是依礼微微欠身,动作间自带一股沉稳风仪,声音低沉而清晰,言简意赅:“回禀陛下,三殿下所言,正是臣意。”他并未多做解释,但那简短的话语和方才那精湛的琴艺,已足以证明一切。
“哈哈哈!好一个情难自禁,好一个心意相通!妙极!”耀兴帝龙颜大悦,朗声笑了起来,洪亮的笑声在殿内回荡,“即是天作之合,亦是尔等才思敏捷!颜家三女颜翎玥,今日一曲,不仅展露才情,更引动皇子亲王以乐相和,可谓德才兼备,雅趣非凡,当赏!”他大手一挥,“朕心甚悦,三皇子与翊王,以乐会友,亦是雅事,一同领赏!”
“谢陛下恩典!”颜翎玥深深叩拜下去,心中却无多少喜悦,只有一种“终于过了这一关”的尘埃落定之感。她随后又转向墨言清和墨翊白,再次行了一礼,声音诚恳:“多谢三殿下、翊王殿下方才援手之情。”
墨言清笑着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多礼。墨翊白笑看着她,眼中都是柔情。
颜翎玥垂眸,保持着得体的仪态,步履平稳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她从殿中走回席位这短短一段路,两旁投射来的目光是何等的复杂——有惊艳,有赞赏,有探究,但更多的,是难以掩饰的羡慕、嫉妒,以及深深的算计。
皇帝金口一开,殿内众人心思各异,窃窃私语之声虽低,却如蚊蚋般嗡嗡响起。不少人的目光再次隐晦地扫向颜家席位。这颜家,日后怕是更要权倾朝野,圣眷浓得令人心惊胆战。长女是宫中备受恩宠的贵妃,三女被赐婚给权势赫赫的翊王为正妃,五女又是内定的三皇子妃……一门三女,皆攀龙附凤,且都是正妃之位,这是何等的荣耀?
然而,一些深谙朝局变幻的老臣和勋贵,却暗自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默默垂首饮尽了杯中酒。颜卓是铁杆的太子党,是太子在朝中的重要臂助之一。
可如今,他家的庶女却嫁给了与太子关系微妙、在军中威望甚高且同样拥有继承权的翊王……这其中的波涛暗涌,稍有不慎,便是灭顶之灾。这泼天的富贵背后,何尝不是悬着一把锋利的铡刀?这位看似柔弱的颜三小姐,身处这风暴中心,未来是福是祸,犹未可知。
颜翎玥刚在位置上坐定,便感受到一道深沉而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自己身上。她不用抬头也知道,目光的来源,正是她的父亲,颜卓。他那双眼睛里,此刻充满了审视、疑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她何时学会了这等江南小调?她与三皇子、翊王何时有了这等默契?他这个一向被忽视的庶女,身上究竟还隐藏着多少他不知道的东西?
颜翎玥缓缓抬起眼,目光平静,不闪不避地迎了上去。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没有了往日的怯懦与闪躲,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静。她甚至微微勾起唇角,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浅笑,主动开口,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临近的家人听见:“父亲一直看着女儿,是有什么指教吗?”
她这般直接,反倒让的颜卓一时语塞。他眉头微蹙,尚未想好如何在不引人注意的情况下敲打这个女儿,坐在一旁的五小姐颜素已是按捺不住满腔翻涌的酸意与怒火,抢先开口了。
三姐姐今日真是好生了得,不仅歌喉动人,竟能劳动三殿下与翊王殿下亲自为你伴奏,这般殊荣,放眼整个京城,可是独一份儿,旁人求都求不来的。”她本是要看颜翎玥出丑,万万没想到结局竟是颜翎玥大放异彩,还得了两位最出色的皇子亲王相助,在陛下面前博得满堂彩,这巨大的落差让她如何能不愤怒欲狂。
颜翎玥闻言,脸上的笑容反而加深了些许,只是那笑意如同浮在水面的油花,并未抵达眼底,反而让那双眸子显得更加清冷。她转回头,一双眼眸直直地看向颜素,目光锐利如刀,语气却轻缓得仿佛在谈论天气:“五妹妹过誉了。三皇子殿下天性洒脱,乐于助人,或许是……不忍见有人于殿前窘迫,方才仗义出手吧。”她轻轻巧巧地将“仗义出手”几个字咬得略重,意有所指。
这阴恻恻的目光,配合着这诛心之言,仿佛瞬间看穿了颜素所有阴暗的小心思,让颜素脊背倏地窜起一股寒意,脸上强装的笑容瞬间僵住,剩下那些含酸带刺、试图引导众人联想颜翎玥与两位皇子关系匪浅的话,顿时全都哽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憋得脸颊微微发红。
颜翎玥不再看她,仿佛只是拂去了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若无其事地转回头,重新端正了坐姿,目光投向殿中正在进行的下一项表演,仿佛周遭那些探寻的目光和压抑的议论都与她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