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寒的风像把钝刀,刮在暖脉树的老皮上呜呜响,跟脉苗的枝桠被吹得几乎贴地,那些连接着四方的红绳却绷得笔直,绳尾的冰纹布、沙枣叶、贝壳片、红土撮在风里剧烈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无数代人的暖在低声应答。阿恒裹着三层棉袄,仍觉得寒气往骨头缝里钻,却执意要蹲在跟脉苗旁,看小孙子用冻得发紫的手,往枝桠的断口处抹沙枣酱。
“爷爷说这酱能止血,”十岁的孩子鼻尖冻得通红,棉手套的指尖磨破了洞,露出的皮肉粘在酱罐上,“断口尝到甜,就会乖乖长回去,接着连远脉。”他往断口处塞了把续脉花的籽,是南疆山民托商队捎来的,籽上还沾着红土,“山民哥哥说,籽在酱里发了芽,新枝就带着南疆的暖。”阿恒用袖口擦去孩子睫毛上的冰碴,指腹触到他耳后的冻疮,像颗颗发硬的小石子——那是昨夜为了护住传牌上的木牌,在雪地里站了半宿冻的,却只字不提,只说“这点冻算啥,比极北的雪差远了”。
传牌石座上的“人间”木牌结了层厚冰,冰壳里冻着片漫星树叶,是儿子从东海带回的,叶上的齿痕是船长咬的。“船长说这叶要冻在牌上,”儿子往冰壳上泼了勺暖脉树的汁液,汁液在冰上烧出道细缝,“等冰化了,东海的浪痕就顺着缝往牌里钻,跟极北的冰、西陲的沙、南疆的土混在一块儿。”冰缝里突然渗出点淡红,是汁液里的暖痕在蔓延,在冰壳上画出条蜿蜒的线,像极了阿恒年轻时在西陲沙枣林里踩出的路。那时他总爱跟着脉星往林深处走,老人的拐杖在沙地上敲出“笃笃”声,说“跟着这声走,就不会丢”,如今那根拐杖靠在传牌旁,杖头的暖痕牌被岁月磨得发亮,牌上的“守”字只剩个模糊的轮廓,却在冰光里透着暖意,像句没说出口的“我还在”。
打谷场的新棚刚搭了一半,阿安女儿正领着孩子们往棚柱里塞跟脉苗的新枝,她的羊皮袄上结着层白霜,弯腰时露出的后颈沾着雪,像落了层盐。“这棚柱要让新枝往骨子里钻,”三十八岁的她往枝缝里填合心果的籽,鬓角的白丝被风卷得像团乱麻,“等枝长粗了,棚就成了活的,能跟着跟脉苗一块儿长,永远塌不了。”最小的南疆娃突然指着柱脚喊:“姐姐你看!根在帮忙!”果然,跟脉苗的根须从冻土下钻出来,缠着棚柱往上爬,像无数条青筋,要给棚柱注满力气。
西陲的商队在立春前的最后一场雪抵达,老妪的孙子牵着一匹瘸腿的骆驼,骆驼背上驮着个木箱,箱里装着沙枣木刻的“星火牌”,每个牌上都刻着个“续”字,牌尾缠着根红绳,绳上系着片暖脉树的叶,叶上的虫洞是脉星当年看着脉织虫爬的。“奶奶说这些牌要分给孩子们,”年轻人往火塘里添柴,火星子溅在他冻裂的手背上,“说‘续’字能接住前人的火,让暖脉像星星火,能燎原。”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打开是块烤焦的牵心糕,“这是路上遇到的商队给的,说在荒原上迷路时,靠着糕里的暖痕找到了方向。”
糕点刚放在火塘边,跟脉苗的西陲枝突然往火塘的方向弯,枝梢的沙枣核串掉进糕里,发出“咔嚓”的响,像老妪在说“趁热吃”。传牌的光顺着枝桠往糕点里钻,焦皮突然裂开,露出里面的沙枣馅,馅里浮着个模糊的影:老妪坐在沙枣树下,往糕里塞合心果的籽,年轻时的阿恒蹲在旁边看,手里攥着块暖脉牌,牌上的“守”字刚刻了一半。阿恒往孩子们手里分糕时,突然发现馅里混着颗牙齿,是老妪的,像老人还在往糕里藏念想。
傍晚的风雪小了些,跟脉苗的新枝在暮色里轻轻晃,枝梢的红绳缠着极北的冰纹石、西陲的沙枣木、东海的贝壳、南疆的红土,在雪地上投下晃动的影,像无数个跳动的星。阿恒站在暖脉树下,看儿子把西陲商队带来的冻伤药分给孩子们,药瓶上的红绳缠着片续脉花的干瓣,是去年夏天晒的,瓣上的暖痕在火光里泛着淡红。
“山民们说,”儿子往小孙子的冻疮上抹药,药里的凉混着沙枣的甜,“现在极北的冰原上,跟脉苗的枝桠往南飞,西陲的沙枣林里,新苗往东经,东海的礁石上,根须往北岸,南疆的红土坡,新枝往西行,早晚有一天,所有的枝都会在天上碰头,织成张暖网,把人间都罩住。”小孙子突然指着跟脉苗的梢头喊:“那是极北的冰纹绳在动!”果然,冰纹绳在暮色里往南飘,绳尾的贝壳片闪着光,像颗引路的星。
夜里的火塘烧得正旺,孩子们挤在塘边,用沙枣酱抹牵心糕吃,笑声震得房梁上的雪簌簌往下掉。阿恒看着小孙子把自己的糕分给西陲来的少年,少年的手指冻得变形,却在触到糕的瞬间红了眼眶:“奶奶说,分糕吃的都是一家人。”火塘边的跟脉苗根须突然往糕渣里钻,把碎屑卷进土里,像在悄悄记下这甜。阿恒想起脉星说过的“星火”,不是指哪一簇的亮,是让每个尝到甜的人,都愿意把暖分给别人,像火塘里的火星,溅到哪,哪就燃起新的火。
小孙子突然从怀里掏出块红陶片,是极北的瞎眼爷爷刻的,上面的“路”字沾着冰碴。“瞎眼爷爷说,陶片要在火塘边烤裂,裂成几片,就有几条新路要开。”陶片刚放在火上,就“啪”地裂开了,碎片落在跟脉苗的根须上,根须突然往碎片里钻,在地上拼出个“长”字,笔画里裹着极北的冰碴、西陲的沙粒、东海的贝壳粉、南疆的红土,像把所有地方的盼都写在了土里。
天快亮时,跟脉苗的断口处突然冒出点绿,是续脉花的籽发了芽,芽尖顶着沙枣酱,在晨光里泛着金红。阿恒凑近看,芽根缠着根红绳,绳尾系着片漫星树叶,叶上的齿痕是脉星当年咬的,像在说“我看着呢”。他想起五十年前,自己也是这样蹲在归恒树下,看脉星往树的断口处抹沙枣酱,老人说“树记不住疼,只记着甜,有甜就能长”,那时他不懂,只觉得老人的手比酱还黏,现在才明白,那黏里藏着的,是让岁月不断档的韧。
晨光爬上暖脉树的梢头时,阿恒拿起刻刀,在块新木牌上刻下“路”字。刻刀落下的瞬间,他听见地底下传来“轰隆”的响,像无数根须在同时破土——后来才知道,那是跟脉苗的根与极北的续脉苗、西陲的沙枣树、东海的礁石根、南疆的红土根都长在了一起,在冻土深处织成条望不到头的路,路上铺着无数个小小的“暖”,每个“暖”里,都有双往前迈的脚。
小孙子举着那颗发芽的续脉花跑过来,芽上的根须缠着根红绳,绳尾系着片西陲的沙枣叶。“爷爷你看!它要往牌上爬呢!”孩子把芽往“路”字牌上放,芽尖刚触到牌面,就开出朵小花,花瓣上印着无数个脚印,有极北的、西陲的、东海的、南疆的,都在往同一个方向走,像无数人在跟着暖脉赶路。
阿恒摸了摸花瓣上的暖痕,突然觉得眼眶发烫。他想起脉星说过的“长路”,原来不是指脚下的土,是让暖痕在人间漫成路,让星火在岁月里连成河,是前人踩着前人的脚印走,后人望着后人的背影追,像这跟脉苗的枝,老的断了,新的接上,却始终朝着一个方向长,把暖往更远的地方送。
跟脉苗的新叶在晨光里闪闪发亮,把“路”字的影投在雪地上,影里的阿恒正刻着新牌,儿子往根须上浇汁液,小孙子举着花苗在旁边喊,像幅被阳光浸软的画。画里的暖痕漫过来,漫过雪地,漫过长路,漫向所有等待前行的远方,在说:“往前走啊,这暖,这路,会在岁月里,一直铺到天边去。”
风穿过跟脉苗的枝桠,带着沙枣的香、贝壳的咸、红土的腥,像无数人在低声唱:“我们的路,我们的暖,会接着走,接着传,直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