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谅你了。”
这五个字，在顾悦灵心中激荡起滔天巨浪。一股巨大的解脱感瞬间将她淹没，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泪水突然汹涌而出。
然而下一秒，她却身体一软向后倒去。在她倒下的瞬间，那苍白的脸上，却终于浮上了一丝如释重负的弧度。
“悦灵！”黎非一声惊呼。
杰西卡上前抱起了顾悦灵，发现她呼吸平稳，并无大碍：“她没事……可能是情绪太过激动，身体承受不住昏过去了。让她好好睡一会儿吧。”
黎非点了点头，心中百感交集。这份迟来的和解，终于给了这个年轻的姑娘活下去的勇气。她收回目光，再次望向杨安安柔和却脆弱的光影。
那模糊的光影，在黎非身边那橘黄色暖光的映衬下，微微颔首致意，动作轻盈而释然。
然而，就在一切都即将尘埃落定的瞬间，一个低沉沙哑，如同无数痛苦灵魂叠加呻吟的声音，骤然撕裂了镜中空间的平静。
“你……终于……来了！”
这声音贪婪、饥渴，充满了亘古的恶意。张夏脸色瞬间剧变！这个声音他很熟悉，是埃雷格亚！
灰色的物质从空间裂缝中汹涌而出，没有固定的形态，仿佛由蠕动的灰影构成，脚下却踩着无数张扭曲、尖叫、痛苦的人脸！那些人脸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灰色的漩涡，一股恐怖的吸力瞬间形成，目标清晰无比：曾被净噬之环标记过的黎非！
黎非只觉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猛地攫住了她！她甚至来不及惊呼，身体便被拽得一个踉跄，重重摔倒在地！随即，她如同被无形的锁链拖拽，身不由己地滑向那吞噬一切的漩涡！
这过程极快，尽管张夏的反应也很迅速的飞扑到镜前，不顾手臂上灼伤的剧痛，将那只涂满银色涂料的手狠狠刺入剧烈波动的镜面！然而终究还是慢了一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那个一直守护在黎非身边的橘黄色的人形暖光，猛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光芒。
光芒瞬间凝实，一个熟悉的身影从中坚定地浮现……是叶姿！
那张令张夏刻骨铭心的脸庞清晰可见，眼神带着一如既往的决绝与温柔。她毫不犹豫地挡在了黎非身前，直面那灰色的漩涡，正如同多年前在那废弃音乐教室里的奋身一扑。
她用自己的光芒阻挡下了黎非被拖拽的身体，而她自己，则成为了漩涡的目标，身上的光芒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化作星星点点的光粒，连接成一条细线，被那贪婪的漩涡疯狂吞噬。
“叶子……！”张夏目眦欲裂，强忍着撕裂般的灼痛，奋力的向前伸着手臂，指尖几乎要触碰到叶姿的光芒，“快过来，抓住我！”
叶姿却对他缓缓摇了摇头。隔着咫尺天涯的镜面，她的目光温柔地落在张夏那因痛苦和焦急而扭曲的脸上，嘴唇无声地开合，清晰地比出三个字：
“带她走。”
紧接着，她用尽所有的力量，猛地将黎非推向张夏伸来的手。
张夏抓住了黎非的手腕，用力将黎非从镜中那恐怖的吸力漩涡中拉了出来，跌倒在他的怀里。
惊魂未定的黎非，泪水模糊了视线，她看着镜中那在埃雷格亚庞大阴影下、光芒正被迅速吞噬的橘黄色身影，心如刀绞。
“师父！还有没有办法？我们能帮到她吗？”杰西卡着急道，她看到叶姿的身影在灰烬中明灭不定，仿佛风中残烛。
张夏忍着剧痛收回手臂，大脑飞速运转。他看着镜中那在无数痛苦人脸挤压下、即将彻底消散的暖光，看着那扭曲的埃雷格亚本体，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他猛地回头，目光如炬射向常晴。
“心渊回响！”两人异口同声地喊了出来。
“快，杰西卡！我需要那个小太阳钥匙扣，在我包里那本书上！”
杰西卡瞬间反应过来。她立刻抓起张夏的背包，疯狂翻找。几秒钟后，她抓出了那本沉重的《门扉之蚀》，然后毫不犹豫地将手指抠进书脊底部，用力一掰！
那个金属小太阳钥匙扣，被硬生生的从书封上抠了下来！她立刻飞奔而来，将钥匙扣塞到张夏手中。
“怎么做？”杰西卡问道。
张夏接过钥匙扣，神色凛然：“快帮我把涂料涂到身上，我得进去帮她！”
杰西卡立刻拿起涂料罐一看，心却猛地一沉：“师父……涂料不够用。”
就在这时，黎非猛地从张夏怀中挣脱。
她不知从哪里爆发出的力量，一把从张夏紧握的右手中抢过了那枚小太阳钥匙扣。她的动作十分迅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给我……让我去。”黎非的语气斩钉截铁，眼神里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平静和赴死的觉悟，“这是我的债，让我来还。”
话音未落，不等任何人反应，黎非已决然地转身，紧握着那枚钥匙扣，再次冲进了那面破碎的镜面。
张夏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他看着黎非消失的背影，眼中充满了震惊和懊悔。他明白，这的确是最好的办法了，剩余涂料根本不够他再进去，时间也来不及了……但他更清楚，黎非这一去，凶多吉少！
“所以，那个东西……到底有什么用？能让她们安全吗？”杰西卡看着常晴，担忧的问。
常晴点了点头，语速飞快地解释：
“几天前我们在费城复刻‘心渊映照’仪式时，张夏当时捕捉到了仪式能量场的一个固有的共振频率，或者用他的话说……是一个因强制质询权而产生的协议漏洞。”
“仪式结束后，张夏结合维罗妮卡老师对亵渎之印体系的理解，和《门扉之蚀》的解读，提出了一个理论：这种亵渎仪式能量结构存在‘谐振腔’的不稳定性。如果在特定节点，注入一个与核心‘情感锚点’高度同源，但注入意图或相位完全相反的能量脉冲，就能引发剧烈震荡甚至短暂崩溃。他称之为‘心渊回响’。理论上，它能制造干扰，或者至少可以争取几秒钟的逃离时间。”
“黎非，把这个扔到埃雷格亚的核心深处！”张夏贴近镜面大喊。
黎非点了点头，承受着巨大的空间排斥力，目光坚定地朝着叶姿飞扑而去。
“叶姿……！”黎非嘶喊着，在埃雷格亚即将完全吞噬叶姿的前一瞬，紧紧搂住了那抹虚幻却温暖的身影。
“我再也不要让你一个人面对危险了！”她声音充满坚定，“这次……让我来保护你！”
就在这瞬间，一个疯狂的念头迅速在脑海中成型：
她不能只赌那理论上的几秒，她要加上自己这个筹码！她本身就是被埃雷格亚标记的核心祭品，就算万一失败……她也能替叶姿挡下这一劫。这是她欠叶姿的，已经整整让她等了七年了！
黎非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光芒，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中，她猛地越过叶姿虚幻的身影，手中紧握那枚小太阳钥匙扣，带着赴死的决心，主动撞向了埃雷格亚那翻腾着无数痛苦人脸的灰色漩涡！
当小太阳钥匙扣接触到漩涡的那一刻，突然爆发出了难以想象的刺目光芒！这光芒炽烈而纯粹，带着黎非灵魂深处喷薄而出的强烈情感：
那是对叶姿深沉的愧疚与守护的执念，对自身懦弱过往的憎恨与赎罪的渴望，以及她身为“原装正版”核心祭品所携带的净噬之环印记的全部力量！
钥匙扣上叶姿的情感印记—守护与遗憾，加上黎非的祭品灵魂印记—愧疚与赎罪，在黎非主动献祭的意志下，与埃雷格亚本身的契约力量，三者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剧烈失控的共鸣。
“祭品共振？！”张夏瞪大了眼睛，眼前的景象完全超出了他的理论和预期。
小太阳钥匙扣爆发出的光芒，如同高频震荡波，直接冲击在埃雷格亚与黎非、和叶姿之间的契约连接的核心。
嗡——！！！
肉眼可见的剧烈能量波纹荡漾开来！原本稳固汲取力量的灰色连接光带，开始剧烈闪烁，浮现出细密的裂痕！
“连接在震荡！这个强度……远超我们之前的模型预测，它在瓦解契约结构！”常晴的声音罕见的带上了一丝难以置信的激动。
张夏瞬间明白过来。黎非的主动献祭和强烈到极致的情感，将预设的“病毒”升级成了能真正撼动仪式根基、撬动契约法则的“共振炸弹”！这共振本身或许无法彻底摧毁埃雷格亚，但完全有可能将那脆弱的连接通道彻底震断，为叶姿赢得一线生机！
埃雷格亚显然也感受到了这突如其来的猛烈冲击，它本能地想要稳固连接，抵御那来自内部的“背叛”，但巨大的能量紊乱让它一时难以招架。
就在这连接通道因剧烈共振而变得脆弱不堪的时候，角落里那团属于杨安安的柔和白光，猛地动了。
她来到黎非的身旁，伸出手去触碰那连接通道上波动最剧烈的震荡节点，随后，一道几乎难以察觉的白色光芒从她手中爆发开来。
嗤啦！！
一声如同布帛被撕裂的声音，瞬间在镜中世界回荡。
埃雷格亚与叶姿灵魂，黎非印记之间最核心的契约枷锁，那道禁锢着叶姿的灰色光带，在这道白光精准的打击和共振波动的内外夹击下，终于应声而断。
“呃啊啊啊……！！”
埃雷格亚瞬间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剧烈反噬，那由痛苦人脸构成的躯体疯狂扭曲、溃散，发出蕴含着极致痛苦的尖啸声。核心契约的断裂，让它遭受了本源性的重创！
“怎么回事？”杰西卡失声惊呼，她看到杨安安的残魂在发出那道白光后，光芒瞬间黯淡到几乎熄灭，如同燃尽了最后一丝烛火，“她做了什么？”
常晴略微思索，笃定的说道：“应该是位阶压制！安朵斯曾是执行神圣秩序的审判天使，其本源位格远高于埃雷格亚这种由人类欲望扭曲诞生的次级魔神！杨安安的残魂中，必然还残留着审判之骸的印记力量，那是属于安朵斯本体的神圣烙印！”
“所以……”杰西卡恍然大悟，不可置信道，“她为了帮她们，燃烧了自己最后的力量，用安朵斯残留的天使之力，斩断了叶姿姐的契约链接？”
“是的，”张夏的声音沙哑，目光依旧紧紧锁着叶姿那明灭不定的光芒，“这就是她选择的救赎。”
束缚消失的刹那，叶姿的灵魂像是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轻盈，散发着明亮温暖，却摇摇欲坠的光芒，和杨安安一样。
核心连接被切断，祭品未被吞噬，目标灵魂逃脱，自身还遭受反噬重创，埃雷格亚终发出一声不甘的嘶鸣，庞大的躯体猛地向内坍缩，化作一道扭曲的灰色烟柱，遁入镜中世界更深层的虚空裂缝，消失得无影无踪。
随着埃雷格亚的败退，失去了契约力量的维系，和身上净噬之环作为锚点的牵引，镜中世界对黎非的排斥力瞬间达到顶峰。
“噗！”黎非猛地喷出一小口鲜血，身体被无形的巨力狠狠推了出去！
张夏眼疾手快，强忍着胳膊的剧痛，牢牢接住了从镜中被抛飞出来的黎非。
他抱着虚弱的黎非，目光却急切地投向镜中那两道散发着柔和光芒、却已近乎透明的残魂，叶姿和杨安安。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想要再次伸进镜中，去触碰那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的温暖光影。
“叶子……”他的声音止不住颤抖。
然而，镜中的叶姿，却对着他，缓缓的、温柔地摇了摇头。她的脸上带着释然的微笑，仿佛在说：够了，小夏。
然后，她微微侧身，向旁边同样微笑着的杨安安伸出了手。两个纯净的光影轻轻握在了一起。
她们的身影开始如同晨曦中的薄雾般，点点消散，化作无数细碎温暖的光粒，缓缓上升，渐渐融入那片永恒的黑暗，直至彻底消失无踪。镜中世界，只剩下无尽的虚空和碎裂的残片。
“叶子……”张夏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最终无力地垂下。七年的追寻，七年的执念，在这一刻，终于化为了虚无。心中仿佛被挖空了一块，却又奇异的感受到一种迟来的安宁。
杰西卡看着张夏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的背影，心中充满了心疼。她默默地走上前，没有过多言语，只是伸出双手，轻轻的、却坚定的从后面搂住了张夏的肩膀，将额头抵在他冰凉的后颈上。
“师父……”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哽咽，“叶姿姐她……是想告诉你，七年了，该放下了。她希望你能往前看，好好活下去。
一旁的黎非在常晴的搀扶下勉强站稳，她看着杰西卡搂住张夏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黯然，随即又化作一片释然。是啊，该放手了。对叶姿的愧疚，对张夏那朦胧未及开始就已结束的情愫，还有那个被埃雷格亚标记的、沉重的自己……都该放下了。
这句话，也是叶姿留给她的。
就在这时，一片较大的镜子碎片从半空中缓缓飘落，恰好落在张夏脚边。
在那裂痕交错的镜面深处，仿佛有光尘凝聚，浮现出几行娟秀、熟悉的字迹，如同多年前写在画稿角落的备注：
没关系。
不用谢。
再见。
张夏怔怔地看着那镜片上的字迹，猛然想起这是叶姿在回应他在墓前可乐罐上刻的那三句话：
对不起，
谢谢，
再见。
恍惚间，他仿佛又看到那个在画室里咬着铅笔头、在教室塞给他柠檬糖的女孩，对着他狡黠的眨眼。
没关系：原谅他所有的迟钝、逃避和迟到的追寻。
不用谢：她的守护，她的牺牲，从来不是为了谁的感谢。
再见：不是永别，而是放下，是祝福，是告诉他，她终于可以安心地去往没有痛苦和束缚的地方。
张夏闭上眼，滚烫的泪水终于冲破眼眶，沿着脸颊滑落，滴在镜面碎片上，溅开一小朵水花，将那几行字迹氤氲得更加柔和。
他抬起伤痕累累的手，轻轻覆盖在那片镜片上，感受着指尖传来的冰凉触感，仿佛最后一次，触碰到了那个太阳般温暖的灵魂。
“……嗯。”他发出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回应，像是叹息，又像是承诺。
“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