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北城国际中学的下课铃像是解开某种束缚,学生们如潮水般涌向食堂。不到十分钟,原本空旷的一层变得人声鼎沸,餐盘碰撞声、说笑声、叫喊声混成嘈杂的背景音浪。
食堂共三层:一层大众食堂,二层清真和地方特色小吃,三层教职工食堂和包厢。张夏特意选坐一层最靠近门口的座位,这样顾悦灵哪怕去上层也能及时发现。
时间流逝。餐盘收走一拨又一拨,人潮换了几茬。窗口长龙渐渐缩短,食堂喧嚣回落。杰西卡百无聊赖咬着吸管搅动杯底所剩无几的可乐冰块,发出哗啦轻响。
“她不会不吃饭吧?”
“再等等。不合群的人,吃饭时间也往往不合群。”张夏声音不高,淹没在食堂余音里。
“所以……你一直没找女朋友,是因为黎老师吗?”见张夏心情尚可,杰西卡试探八卦:“想不到你挺有魅力的,让人家这么多年念念不忘……”
张夏像是没听见,目光专注扫视楼梯口,还煞有介事抬腕看了看他那块高仿表。
停顿一下,杰西卡一边注意张夏表情,一边小心翼翼在作死边缘徘徊:“所以……你当年为什么悄无声息离开呢?”
这回张夏目光终于从楼梯口收回,落在杰西卡脸上。就在杰西卡以为又要收获一记脑瓜崩时,却听到他说:“因为……我要做侦探,查清楚一件事。”
“啊?”杰西卡一愣,仔细想想:“这两件事有关系吗?”
“以后告诉你。”张夏起身笑了笑:“走吧,跟上去,顾悦灵上楼了。”
杰西卡回头一看。果然,顾悦灵单薄身影正悄无声息汇入走向楼梯的人流。她低着头,步履迟缓,仿佛每一步踩在无形泥沼里,与周围步履轻快说说笑笑的同学们格格不入。存在感低得像一抹影子。
张夏一点不急,顺手抄起杰西卡面前残余的可乐仰头灌了一口,冰凉液体滑下喉咙。他随手将空杯精准抛进几步外垃圾桶,双手插进裤兜懒洋洋站在原地,静静观察,直到她身影彻底消失在通往二楼的楼梯拐角,这才不紧不慢跟上去。
二楼是清真和地方特色小吃混合区,食物香气更加混杂诱人。顾悦灵对两侧飘香窗口视若无睹,脚步毫无停顿径直穿过略显拥挤通道,走向通往三楼的楼梯。
“她……真要上三楼?”杰西卡忍不住拽张夏衣角,声音惊疑,“那不是教职工和包厢区?她一个人去包厢?”
“别急,待会儿就知道。”张夏摸摸下巴,拉着杰西卡在楼梯口附近不起眼的柱子后站定,示意噤声。
直到顾悦灵身影彻底消失在上方楼梯,又过约莫一分钟,张夏才低声道:“一会儿我自己进去,你不用跟着,两个生面孔一起出现在三楼太扎眼……你去下面先吃饭,吃完找宿管领被子,不然晚上睡板子。”
杰西卡点头,正准备向楼下走去,突然被张夏叫住:
“等等,杰西卡,你……有没有闻到一股味道?”
杰西卡一愣,随即皱眉使劲闻了闻:“什么味道?”
张夏迟疑道:“好像有一股香味。”
杰西卡张嘴:“啊……你是不是饿了。”
张夏无奈的摇头:“不是……好像是一种熏香。”这香的味道很特别,带着金属的甜腻和铁锈味,却让张夏莫名熟悉,好像在哪闻过,却记不起来了。
“算了,没事,你去吧。”
张夏冲杰西卡摆手,转身走了进去。
三楼氛围与楼下截然不同。这里是教职工食堂和对外接待包厢区,装修考究,光线柔和,人声也低。大厅坐着不少用餐老师,穿着打扮更为正式。张夏目光速扫整个大厅,没发现顾悦灵影子。
“老袁。”他眼尖发现坐在角落的袁维,立刻走过去。
“哎哟!夏子!”袁维抬头,一拍脑门露出懊恼表情,“瞧我这记性!忘了你没饭卡!想吃啥?我去刷。”
“不急。”张夏一把按住要起身的袁维,顺势在他对面坐下,声音压低:“我是跟着顾悦灵上来的,一转眼人不见了。学生可以在这一层吃饭吗?”
袁维环顾四周,斩钉截铁摇头:“当然不行,你看这周围哪有学生?开学就说过,食堂三层不对学生开放。”
“哦?那更没可能自己开包间了?”
“包间?那更是想都别想,我们这儿都是大包间,用来接待的,学生自己开包间?不乱套了?”
“可我亲眼看见她上来,”张夏身体微微前倾,语气笃定,“难不成大白天,一个大活人能原地蒸发?”
袁维看他神色认真,不像开玩笑,也严肃起来:“这……不可能啊?真上来了?那我帮你找找?”他作势要起身。
“别急,先让我想想。”张夏抬手制止他,自顾分析:“这姑娘在这儿待了一年,行为举止怪异,应该很容易引人注意。但杰西卡打听过,她班上同学都说没在食堂见过她。可她总要吃饭,所以……要么避开所有人吃饭高峰,要么……”他顿了顿,目光投向走廊深处那排紧闭包厢门。“……她只来三层。如果你从没见过她出现在大厅,那唯一可能,就是她一直待在某个包间。而学生不能自己订包间,那就只有一个解释。”他盯着袁维眼睛,一字一句道:“她一直和某个教职工在一起,天天在包间吃饭。”
“和教职工?”袁维一脸匪夷所思,“天天在包间?要知道食堂吃的都是提前做好的,包间则要现点现做。不是每天都有人订包间,所以没安排固定岗位厨师……换句话说,订包间必须提前一天预定……所以,为什么?”
“这也是我想知道的。”张夏耸肩,“就像你说的,我觉得就算校长也没理由天天泡包厢。除非……他们在做不想、也不能被人看见的事。而且,是天天都需要做的事。”
张夏低声自语,却突然看见袁维脸上表情变得古怪,细一想才觉刚才的话表达似乎有些问题。
“哎哎,说正经事呢,严肃点。”张夏不满瞪袁维:“实话说了,这单子成了我起码一年吃穿不愁,做不成我现在快离要饭不远了,你要不好好帮我,到时候我带着杰西卡天天来你这蹭吃蹭喝。”
“我靠……凭什么?”袁维愕然,不由爆粗口。
“所以,你得尽力帮我。”张夏打响指,“如果我猜得没错,那人可能知道些什么...老袁,去问问最近谁经常订包厢。”
说着,张夏一把揽过袁维面前的餐盘,断了袁维想继续吃的念头,顺手从他手中抢下刚咬一口的馒头,也不嫌弃,掉个头一口咬下。
看着张夏这土匪行径,袁维哭笑不得,无奈叹气认命起身走向食堂管理处。
不多时,袁维回来。他拉开椅子坐下,欲言又止,眼神在张夏脸上巡几圈,这才压低声音道:
“查到了,让你说准了。确实有个老师,几乎天天订包厢……”他停顿一下,“那人叫……黎非。”
张夏放下筷子,抬起头皱眉看袁维。
黎非?怎么会是她?
“夏子,”袁维声音打断张夏翻腾的思绪,朝楼梯口努嘴,“她们出来了。”
张夏立刻转头望去。只见顾悦灵熟悉的身影,以和上楼时一样缓慢怪异的步伐从楼梯一步步走下,很快汇入下楼稀疏人流。
紧接着,隔不到半分钟,另一个身影也从楼梯口步履从容的走了出来,正是黎非。
她依旧穿着得体浅色连衣裙,手里拿着精巧手提包,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温婉优雅。她没注意角落里的张夏和袁维,径直朝教职工宿舍区走去。
“还真是她。”张夏望着黎非消失方向摇头自语。
她们之间藏着什么秘密?为什么要天天去包厢?这和顾悦灵的诡异状态有什么联系?
“你和她……见过面了吧?”袁维声音带着复杂情绪打破沉默。他看着张夏,眼神有几分感慨,“这几年,她没少旁敲侧击跟我打听你消息……挺执着一个人。”
张夏沉默,目光有些放空。
袁维叹气,语气低沉真诚:“我比你们早毕业两年,不知后来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知你小子当年抽什么风,说消失就消失,跟人间蒸发似的……但我猜,你肯定有你的理由。”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张夏洗得发白的黑t恤上,带着惋惜:“你画画那么有灵气,画笔一拿整个画室都活过来……谁能想到你现在干这行?东奔西跑风餐露宿的……到底为什么?”
张夏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他只是端起面前那碗早已凉透的紫菜汤猛灌一大口。食堂顶灯光线落在他低垂眼睫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袁维看他这样,知道问不出什么,无奈摇头:“行吧,你不愿说,我也不逼你。不过……”他起身用力拍拍张夏肩膀,语气带着兄长般的劝诫:“人家黎老师等你这么久,于情于理,是不是该给人一个交代?哪怕只是个说法?”
“我知道了。”张夏抬头,眼神恢复平静,“我会和她再见一面的。”不管为顾悦灵这条扑朔迷离的线索,还是为解开那段悬而未决的过往,他都无法再回避。
“想好了就去做吧。”袁维露出理解笑容,随即带上促狭,“记得晚上过来睡觉就行。”
说完,他转身离开。
张夏愣在原地,半晌才反应过来袁维话里的歧义,哭笑不得低骂:“靠……这个老不正经的!”
夏日时节昼长夜短,吃过晚饭的学生们在校园散会儿步聊会儿天,夕阳仍挂天边迟迟不落。直到晚上八点左右天色才暗下来,温柔包裹北城国际中学。
十号楼403宿舍里,灯光柔和。
在宿管阿姨热情帮助下,杰西卡三下五除二把床铺收拾整齐,铺上领来的崭新被褥床垫。
“谢谢阿姨,麻烦您!您吃个苹果解渴!”杰西卡笑容甜美,双手捧着一个大红苹果递过去。她穿着合身校服,身姿挺拔,眉眼弯弯,乖巧讨喜的模样让宿管阿姨越看越喜欢。
“哎哟,谢谢小同学!真懂事!”阿姨接过苹果笑容更深,心里不住夸赞:新来的姑娘人俊嘴甜,真招人疼。
她刚要把苹果放进围裙口袋,目光不经意扫过房间另一张靠窗的床铺,那是顾悦灵的床。阿姨脸上笑容瞬间僵了一下,随即像是想起极其重要的事,血色褪去几分,换上混杂担忧和忌讳的凝重。
她一把拉住杰西卡手腕,将她拽到离门口远些的角落。她手指冰凉,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神秘兮兮的紧张感:
“对了,小同学,”她凑近杰西卡耳朵,几乎用气声说话,“你要小心一点这个床铺的姑娘啊。”
杰西卡的心猛地一沉,后背瞬间爬上一层寒意。下午顾悦灵冰冷诡异的眼神立刻浮现脑海。她强作镇定,声音发紧:“为什么……阿姨,她怎么了?”
“唉,具体阿姨也说不好……”宿管阿姨眼神闪烁,似乎难以启齿,但还是坚持叮嘱:“反正晚上听到什么动静被惊醒,就一直装着睡着就好,千万不要睁开眼睛去看。”
“要是……要是不小心睁眼了……”杰西卡感觉声音发飘,连忙问:“会怎么样……会看到什么?”
“要是睁眼睛的话……”
话未说完,”宿舍门“吱呀”一声毫无预兆被推开。宿管阿姨一个激灵,后半句话硬生生卡在喉咙里。
顾悦灵悄无声息站在那里。走廊昏暗光线从她背后投来,将她单薄身影拉得很长投射在宿舍地板上。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就那么直勾勾的看着宿舍里的两个人。
“没……没什么啦!”宿管阿姨心虚挤出僵硬笑容,“我……我先下去了啊小同学,有空下来阿姨这里坐!”
说完,她几乎贴着墙边逃也似溜了出去。
砰。
宿舍门被轻轻带上,隔绝外面微弱光源和声响。
房间里只剩杰西卡和顾悦灵两人。不知是否因刚才宿管阿姨那番细思恐极的话,杰西卡顿时觉得空气温度仿佛降下几分,皮肤上好像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加上白天经历的一切,此刻正猛烈冲击她过去十几年建立的对世界科学合理的认知堡垒。
顾悦灵……她身上真存在某种无法用常理解释的东西?那个整天瘫在老板椅上顶着鸟窝头极其不靠谱的张夏,他是不是早知道?他难道曾经真是国际侦探协会的成员吗?可为什么整整两年,对自己只字不提?
最后一个问题,在来天临的车上她就想问出口。但想到顾清提那边时张夏的神情,她终究咽了回去。他不想说,一定有理由。她不想也不愿逼迫他。
只是……如果顾悦灵身上盘踞的真是不寻常的存在,今晚独自面对她的自己……会不会有危险?张夏他……知道把她一人留在这里可能遭遇什么吗?
杰西卡攥紧微微发凉的指尖,指甲陷入掌心带来微弱痛感,让她混乱思绪稍微集中。
看来,所有一切只能靠自己今晚来找答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