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的夜,比任何时候都要深沉。
总理公署内,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
严介甫枯坐于太师椅上,双目赤红,仿佛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
堂下,十几个残部心腹个个面如死灰,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就在几个时辰前,他们还是这座城名义上的主人,是“法统”的守护者,现在却成了丧家之犬。
“张作霖!一介草莽,焚约辱士,简直无法无天!”严介甫一掌拍在紫檀木桌上,震得茶杯嗡嗡作响,“此风若长,国将不国!我等读书人,岂能与此等丘八为伍!”
一番慷慨陈词,却无人应和。
大家心里都门儿清,现在不是讲道理的时候,是讲枪杆子的时候。
你跟他讲法统,他跟你讲口径,这天还怎么聊?
就在这时,门外亲随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声音发颤:“总、总理,周镜湖周老先生求见!”
一石激起千层浪。堂内众人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阵阵嗤笑。
“周镜湖?那个前清的老翰林?他来干什么?莫不是闻着味儿,也想来投敌卖个好价钱?”
“呵,读书人的风骨?我看是早就喂了狗了!这张大帅还没坐稳呢,就有人迫不及待地要跪了!”
严介甫的脸色愈发铁青。
周镜湖是士林领袖,德高望重,他若投了奉系,无疑是在整个北洋残余势力的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还是左右开弓带回旋的那种。
他强压怒火,冷声道:“让他进来!我倒要看看,他这张老脸,还要不要了!”
门帘掀开,周镜湖颤巍巍地走了进来。
他身形枯槁,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但那双老眼却异常明亮,扫过堂内众人,最终落在严介甫身上。
他没有行礼,也没有多余的废话,只是将随身带来的一只沉重的铁匣子,“哐当”一声放在了地上。
“严公,”周镜湖的声音沙哑而平静,“诸位同僚,还记得民国二年,宋教仁先生遇刺身亡的案子吗?”
众人一怔,不知他为何忽然提起这桩陈年旧案。
周镜湖缓缓蹲下,打开铁匣的铜锁,声音不大,却像重锤一样敲在每个人的心上:“当年是谁,在国会强行压下了调查动议?又是谁,在事后收了英国汇丰银行转来的一笔‘政治献金’,整整五万块金条?”
他从匣中取出一沓泛黄的电报抄本和一本账目,轻轻放在桌上,推到严介甫面前。
账目最后一页的落款签名,笔走龙蛇,力透纸背,正是严介甫的亲笔!
整个公署内,死一般的寂静。
之前还义愤填膺的众人,此刻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鸡,惊骇地看着严介甫。
他们怎么也想不到,这位天天把“法统”、“道义”挂在嘴边的领袖,屁股底下竟然埋着这么大一颗雷。
这波啊,这波是塌房塌到祖师爷头上了。
几乎是同一时间,城东的奉系临时官邸内,气氛却截然不同。
王永江亲自为周镜湖沏上一杯热茶,态度恭敬得体,仿佛面对的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师长。
他没有急于询问铁匣里的秘密,也没有谈任何招揽的条件,只是轻声问了一句:“周老先生,永江有一事不明,您为何选择现在,将这些东西公之于众?”
周镜湖苦涩一笑,端起茶杯,看着袅袅升起的热气,眼中满是沧桑:“我守了一辈子的规矩,到头来才发现,这规矩早就被人当成点心,吃干抹净了。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人,背地里做的却是男盗女娼的勾当。”他顿了顿,抬眼看着王永江,眼神锐利,“张大帅敢当着天下人的面烧了那张纸,说明他至少……还敢承认这天下是乱的,是不讲规矩的。跟伪君子打交道,不如跟真小人过招。”
屏风之后,张作霖将这番话听得真真切切。
他捻着胡须,对身边的侍卫官低声咕哝了一句:“妈了个巴子的,记住了,读书人要是狠起来,有时候比咱们这些玩命的当兵的,心还黑。”
正午,六国饭店。
王永江以奉系的名义,设宴“款待”一群尚在京中观望的北洋遗老。
菜是顶级的谭家菜,酒是陈年的女儿红,气氛却比西伯利亚的寒风还要冷。
酒过三巡,王永江放下筷子,看似不经意地聊起一桩“趣闻”:“诸位前辈,我最近在整理前朝档案时,发现了一份有意思的东西。民国四年,袁大总统称帝前,有一份二十位‘护宪派’中坚联名劝进的密档,上面各位的签名……啧啧,那文采,那忠心,看得我是热泪盈眶啊。”
话音刚落,席间顿时鸦雀无声。
几位老臣的脸色瞬间变得比纸还白。
其中两人当场没绷住,捂着嘴冲出去哇哇大吐,也不知是酒喝多了,还是心虚得厉害。
另有一位脾气爆的,猛地一拍桌子,拂袖而去,嘴里还不停地喃喃自语:“胡说!我……我那晚喝多了,什么都不知道!”
饭店雅间的隔壁,奉军书记官阿海正戴着耳机,飞快地在小本本上记录着。
监听设备里传来的每一句失言、每一次惊呼,都成了压垮骆驼的又一根稻草。
这年头,吃瓜不仅能吃到饱,还能吃死人。
下午,国会档案室。
奉军以“保护重要文件”为名,正式“接管”了这里。
王永江亲自带队,目标明确,直奔尘封多年的外国借款档案区。
很快,他们就搜出了一批从未向公众披露过的文件。
那是一份份英美等国驻京使馆向北洋政府提供“贷款”时,附加的秘密条款。
白纸黑字,触目惊心——“受款方承诺,未来三十年内,不得自行发展重工业,相关产业需向出资国开放采购”、“受款方常备陆军规模,不得超过前清光绪末年之标准”……
张作霖闻讯赶来,他没读过多少书,但这些字他都认得。
他一页页翻看着,脸上的肌肉不断抽搐,最后,他将文件狠狠摔在桌上,发出一声冷笑,笑声里充满了鄙夷和杀气:“我当你们这群王八蛋天天护着的是什么宝贝宪法,搞了半天,你们不是在护宪,是在给洋人当看门狗!”
他转头对《民声报》的总编吼道:“马上给我准备专题!就叫‘谁在卖国?——百年条约背后的主子们’!把这些玩意儿,原原本本给我印出来,让全中国的老百姓都看看,这帮狗东西的真面目!”
深夜,京城一条不知名的胡同深处。
严介甫独自坐在孤灯之下,桌上散落着一地撕碎的信纸。
那是他远在伦敦留学的长子寄来的家书,信中劝他“审时度势,保全有用之身,勿效仿前朝烈士,做无谓之牺牲”。
窗外,冷雨淅淅沥沥地敲打着窗棂。
严介甫忽然低声笑了起来,笑声中满是悲凉与自嘲:“我守了一辈子的道,争了一辈子的法统,到头来,原来一直是在演别人写好的剧本……”
他颤抖着手,从怀中摸出一枚小小的印章。
印章是上好的田黄石,底部刻着两个篆字——“清忠”。
这是他当年受前清恩赏时所得,是他一生荣耀与信念的象征。
他盯着那两个字看了许久,然后,缓缓地将印章投入了脚边的火盆。
石头遇火,并未燃烧,只是在炭火的映衬下,那两个字显得格外扭曲和讽刺。
【系统面板更新:北洋遗老联盟信任度-30%,当前状态:濒临崩溃。】
【检测到关键人物信念崩塌,隐退元老派系倒戈概率↑至68%。】
这一夜,北京城没有枪声,没有流血,但某种支撑着旧时代秩序的脊梁,已经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悄然断裂。
北京城的雨停了,天边泛起鱼肚白。
然而,这场无声的风暴,其真正的回响,才刚刚传到那些握着冰冷枪杆的人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