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村一家低矮的泥坯院房,窗户糊着破报纸,透出昏黄摇晃的煤油灯光。院子里拴着的土狗似乎感应到什么,不安地低吠了两声,随即被屋内的喧嚣淹没。
闵政东佝偻着背,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他脸上青紫交加、肿胀未消的伤疤在昏黄的灯光下格外狰狞刺眼,一只眼睛肿得只剩一条缝,嘴角还结着暗红的血痂。
炕桌旁围坐着十来条汉子。个个敞胸露怀,脸色通红或蜡黄,眼神浑浊带着戾气,一看就是游手好闲、逞凶斗狠的泼皮无赖。炕桌上摆着几个豁了口的粗瓷碗,里面是浑浊刺鼻的散装“小烧”,还有几盘蔫了吧唧的花生米、咸菜疙瘩。浓烈的汗臭、脚臭、劣质烟草和酒精味混杂在一起,令人作呕。
“哎哟卧槽!”一个满脸横肉、敞着怀露出胸毛的汉子(癞头张)最先看到闵政东的惨样,夸张地怪叫一声,把嘴里的花生皮喷了一炕,“东子!你他妈这是咋整的?让熊瞎子给舔了?还是让老母猪给坐脸上了?这熊样儿,啧啧!” 一口浓重的东北腔,满是幸灾乐祸。
“哈哈哈!瞅瞅!瞅瞅这脸!跟让门框子挤了似的!”另一个尖嘴猴腮的瘦子(二驴子)拍着炕席大笑。
“该!让你丫平时能嘚瑟!踢铁板上了吧?”一个缺了颗门牙的汉子(豁牙李)灌了口酒,含糊不清地嘲笑着。
一片哄堂大笑,污言秽语充斥着狭小的屋子。
闵政东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羞愤交加,怨毒更深。他闷头抓起一个空碗,旁边立刻有人给他倒满浑浊的酒液。他仰脖“咕咚咕咚”灌下去大半碗,劣质酒精的灼烧感似乎给了他勇气和扭曲的底气。他把碗重重往炕桌上一顿,发出“哐当”一声,红着眼睛,开始唾沫横飞地控诉:
“操他妈的!还能有谁?!我那个天杀的亲弟弟!闵政南!那个狼心狗肺的畜生!”
他指着自己脸上的伤,添油加醋,颠倒黑白:
“你们是没看见啊!那小子现在翅膀硬了,不知道从哪学了一身邪乎本事,养了几头畜生,就他妈六亲不认了!霸占了爹妈给我盖的新砖瓦房!把我和我媳妇儿赶了出来!我媳妇儿气不过,就说了他两句,好家伙!那畜生二话不说,上来就动手啊!把我媳妇儿打得…打得现在都下不了炕!我去找他理论,想拿回我自己的房子,结果…结果你们也看见了!他仗着有那几头畜生撑腰,把我往死里打啊!还放话出来,说那房子以后就是他的了!谁去就弄死谁!这他妈还有天理吗?!亲弟弟啊!霸占亲哥的房子,把亲哥亲嫂子往死里打!这他妈是人干的事吗?!”
他说得声泪俱下(虽然眼泪是被劣酒和愤怒激出来的),把自己塑造成一个被亲弟弟欺凌霸产、走投无路的可怜兄长。
炕桌上的气氛瞬间变了。哄笑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被点燃的、属于流氓无赖的“义愤”。
“操!反了他了!亲兄弟明算账,也不能这么欺负人啊!”癞头张一拍桌子,酒碗震得跳起。
“妈的!霸占房子?还打嫂子?这他妈是畜生都不如!”二驴子也瞪起了眼。
“东子!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咱哥们儿是吃素的?欺负到咱兄弟头上了,那就是打咱所有人的脸!”豁牙李喷着酒气,义愤填膺。
“对!不能忍!必须干他!”
“把他那破房子给他砸了!把那几头畜生给他宰了炖肉!”
“把他揪出来,让他跪着给东哥和嫂子磕头认错!”
群情激奋,污言秽语夹杂着对暴力的渴望,在酒精的催化下迅速膨胀。闵政东看着一张张被煽动起来、充满戾气的脸,心中涌起一股扭曲的快意和报复的兴奋,被打肿的脸上终于挤出了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好!好兄弟!”闵政东又给自己倒满一碗酒,举起来,嘶吼道:“有兄弟们这句话,我闵政东记一辈子!三天!就三天后!咱去老营村,找那畜生算总账!把他打服!把房子夺回来!出了事,算我闵政东的!干了!”
“干了!”
“算账!”
十几个酒碗重重地撞在一起,浑浊的酒液四溅。一场针对闵政南的、充满恶意的报复,就在这乌烟瘴气的炕头上,敲定了。
酒一直喝到半夜,闵政东早已醉得脚步踉跄,舌头打结。他被两个还算清醒的狐朋狗友架着,送到了村口通往老营村的小路岔口。夜风一吹,酒劲夹杂着后怕和怨毒一起翻涌。
“行了…哥几个…回…回去吧!我…我自己能走…”闵政东推开同伴,摇摇晃晃地踏上那条被月光照得惨白的、两边都是荒草和乱坟岗子的偏僻小路。
冷风嗖嗖,吹得他一个激灵,酒醒了两分。四周寂静无声,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在空旷的野地里回荡,显得格外清晰和…瘆人。挨打的痛楚,夜晚密谋的亢奋,此刻都被这死寂的夜和荒凉的环境冲淡,只剩下一种莫名的心悸。
就在他深一脚浅一脚,走到小路最荒僻、前后都不见人烟的乱坟岗子中间时——
“老乡——”
一个尖细、飘忽、仿佛从地底下钻出来的声音,突然在他前方响起!
闵政东浑身汗毛瞬间倒竖!酒意吓醒了大半!他猛地抬头!
只见前方几步远的荒草丛中,不知何时站着一只巨大的黄皮子,只是眨眼间变成了一个人。
那“人”约莫一米五高,穿着件破破烂烂、分不清颜色的宽大褂子,背对着月光,看不清脸。但诡异的是,那“人”的姿势极其古怪,肩膀一高一低,脖子似乎伸得特别长,整个身形在惨淡的月光下投出一道细长扭曲、非人般的影子!
“你看我——”
那尖细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戏谑和寒意。
“——像人呐?还是像神呐?”
话音刚落,那背对着闵政东的“人影”猛地转过了身!
一张尖嘴长须、覆盖着黄褐色绒毛、闪烁着幽幽绿光的“脸”,赫然出现在闵政东眼前!那分明是一只放大了无数倍的黄鼠狼的脸!却诡异地镶嵌在一个穿着破衣服、直立的人形身体上!
“啊——!!!鬼啊!!黄…黄大仙!!!”
闵政东魂飞魄散!所有的酒意、怨毒、胆气瞬间被无边的恐惧碾得粉碎!他双腿一软,“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裤裆处瞬间湿透,温热的液体顺着裤管流下,浓烈的骚臭味弥漫开来。他抖如筛糠,额头死死抵着地面,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呜咽,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
那“黄大仙”——正是幻化后的黄老爷,迈着僵硬诡异的步伐,走到跪地磕头如捣蒜的闵政东面前。一股难以言喻的阴冷气息笼罩下来。
“说——”尖细的声音带着不容抗拒的魔力,直接钻进闵政东的脑海,“今夜酒桌之上,尔等所谋何事?一字一句,如实道来!若有半句虚言…嘿嘿…” 阴冷的笑声如同毒蛇钻进耳朵。
在极致的恐惧和“黄大仙”的精神威压下,闵政东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他哪里还敢有丝毫隐瞒?如同竹筒倒豆子般,将他如何添油加醋污蔑闵政南霸占房子殴打兄嫂,如何煽动癞头张、二驴子那帮无赖,如何约定三天后去老营村砸房子、打人、杀畜生的计划…一五一十,抖搂了个干干净净!甚至连他内心那点扭曲的报复快感和对那三间砖瓦房的贪婪,都下意识地说了出来。
黄老爷那双幽绿的兽瞳冷冷地注视着脚下这个被吓破了胆、丑态百出的男人,如同在看一滩令人作呕的烂泥。它得到了想要的一切。
“哼!”一声冰冷的轻哼,如同来自九幽。
闵政东只觉得那股笼罩全身的阴冷气息骤然消失。他颤抖着,鼓起莫大的勇气,一点点抬起头。
月光惨白,荒草丛生,乱坟静默。
哪里还有什么黄大仙?
只有冰冷的夜风,吹过他湿透的裤裆,带走最后一点温度,留下无尽的恐惧和后怕。他瘫软在地,如同一滩烂泥,久久无法动弹。
木屋破旧的木门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开一条缝隙!一道迅疾如电的黄影“嗖”地钻了进来,轻盈地落在屋子中央的地面上,正是“黄老爷”!
“主子,事…办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