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闵政南回到了木屋前。他身上带着山林的凉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肃杀,脚步沉稳,仿佛只是去后山巡视了一圈领地。
可刚一踏进木屋前那片被踩得平整的空地,旁边那间新搭不久、还散发着松木清香的小木屋门“哐当”一声被推开!赵秀芹像一阵风似的冲了出来,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眼睛红肿,却亮得惊人。
她冲到闵政南面前,二话不说,双手带着微微的颤抖,直接就去抓他的胳膊,急切地上下摸索、翻看他的衣襟袖口,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在他身上每一寸地方扫过。那力道,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焦灼和关切。
“你…你没事吧?伤着哪没?啊?”她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哭腔后遗症,有些沙哑,急切地追问,“我…我听见枪声了!那么多枪!我的心都快跳出来了!你一个人…他们那么多人…”
闵政南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微微一怔,身体下意识地绷紧了一瞬。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指尖的冰凉和那份不加掩饰的担忧透过薄薄的布料传来。看着她红肿的眼睛里几乎要溢出来的恐惧和后怕,他心底某个坚冰般的角落,似乎被这滚烫的关切悄然烫了一下。
他轻轻拂开她还在自己胳膊上紧张摸索的手,声音比平时缓和了些:“没事。皮都没破。”
赵秀芹这才猛地停住动作,抬起头,仔仔细细地、一寸寸地打量他的脸、脖子、手臂。确认了真的连一点油皮都没蹭破,甚至连衣服都只是沾了些林间的草屑露水,她那颗悬到嗓子眼的心才“咚”地一声落回实处。紧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意“腾”地冲上脸颊,瞬间染红了耳根和脖颈。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举动有多大胆、多…羞人!
英雄救美的桥段,戏文里唱得荡气回肠,落到自己身上,竟是这般让人心慌意乱,手足无措。她慌忙低下头,手指绞着洗得发白的衣角,声音细如蚊呐:“没…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说完,她像只受惊的兔子,转身又冲回了自己的小木屋,“砰”地关上了门,背靠着门板,只觉得脸上火烧火燎,心口怦怦直跳,几乎要撞出胸膛。
闵政南看着那扇紧闭的木门,在原地站了几秒,才转身走向老赵头的药屋,去看望“一号”。
然而,事情并未就此结束。
从那天起,赵秀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彻底在山林里扎下了根。山下的家?她仿佛忘记了。爹娘托人捎来的口信,她只让捎信人带回一句“山上忙,过阵子再回”。她全部的精力,都扑在了这片木屋群和那个人身上。
白天,她是整个营地最忙碌的身影。
天不亮就起来,轻手轻脚地生起灶火,熬上金黄粘稠的小米粥,蒸上掺了白面的玉米饼子,有时还会变戏法似的弄点山野菜炒个鸡蛋(鸡蛋是她特意从山下家里背来的)。袅袅炊烟成了木屋群清晨固定的风景。
闵政南和老赵头起身时,温热的饭菜已经摆在了那张用粗木桩钉成的简易饭桌上。
饭后,她麻利地收拾碗筷,抱走闵政南换下的、带着汗味和山林气息的脏衣服,拿到溪边,用冰冷的山泉水仔细搓洗。洗好的衣服挂在屋前向阳的树枝上,随风飘动。
接着便是打扫,清扫木屋前的地面,整理散落的工具,甚至把老赵头堆得乱七八糟的草药也分门别类归置好。
晌午,又是生火做饭。她总能用有限的食材做出热腾腾、滋味不错的饭菜。
下午,她要么坐在屋前,就着天光,一针一线地缝补闵政南磨破的衣裤;要么,就拿出那张处理好的、油光水滑的黑熊皮,用一把锋利的骨针和坚韧的牛筋线,开始仔细地缝制一件厚实的外套。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在进行一项神圣的工程。
晚上,她的小木屋总是亮灯到很晚。昏黄的油灯下,是她伏案缝纫的身影。熊皮厚重,针线穿引极其费力,她的手指被坚韧的皮子和牛筋线勒出一道道红痕,有时甚至磨出了血泡。但她仿佛感觉不到疼,只是专注地低头忙碌,一针,一线,将厚实保暖的皮毛拼接成形。那盏小小的灯火,成了幽暗山林里一抹固执而温暖的坚持。
俨然一副女主人的姿态,自然而然地渗透进了木屋群的每一个角落,打点着闵政南生活的方方面面。
老赵头坐在他那弥漫着药香的木屋门口,吧嗒着旱烟袋,浑浊的老眼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看着赵秀芹忙碌的身影,看着她望向闵政南时那藏不住关切和羞涩的眼神,也看着闵政南那万年不变的、沉默冷硬的侧脸。
这天傍晚,赵秀芹立刻端着一盆温热的水过来:“洗把脸,饭快好了。” 又自然地接过他随手脱下的、沾着草叶的外衫。
老赵头磕了磕烟袋锅,慢悠悠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闵政南耳边:“小子,过来搭把手,把这筐草药搬进去。”
闵政南依言走过去,弯腰搬起那筐晒干的草药。老赵头却没起身,依旧坐在门槛上,烟雾缭绕中,他抬起眼皮,浑浊的目光带着洞悉世事的了然,直直地看着闵政南:
“我孙女…心实诚,是个过日子的好手。”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长辈的关切,“姑娘家,脸皮薄,做到这份上…不容易。你这心里头,到底咋个盘算?给人家个准话。咱这深山老林的,别耽误了人家。”
老赵头的话像一块石头,投入闵政南看似平静的心湖。他搬着草药筐的手顿了一下,侧过头,目光越过老赵头花白的头发,落在不远处灶台边忙碌的赵秀芹身上。她正弯腰往锅里贴饼子,灶火映红了她半边脸颊,额前散落了几缕碎发,神情专注而柔和。昏黄的灯光下,她缝制熊皮外套的身影,在木屋墙壁上投下清晰的剪影。
闵政南沉默着,浓黑的眉毛微微蹙起。他收回目光,将草药筐搬进屋里放好,再走出来时,脸上依旧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声音低沉平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清晰:
“赵叔,您老费心了。我现在,没这心思。”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幽暗的密林深处,那里仿佛有化不开的血色和沉重的过往,“一堆事,压着。刀口舔血的日子,没个安稳。不能耽误人。”
这话,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地传到了灶台边。
赵秀芹贴饼子的手猛地一颤,滚烫的锅沿差点烫到手指。她背对着他们,身体瞬间僵硬,挺直的脊背如同绷紧的弓弦。昏暗中,能看到她咬住了下唇,肩膀几不可察地微微抽动了一下。灶膛里跳跃的火光,将她瞬间变得苍白的侧脸映照得忽明忽暗。
老赵头叹了口气,摇摇头,没再说话,只是用力地吸了一口旱烟,辛辣的烟雾缭绕着他沟壑纵横的脸。
令人窒息的沉默笼罩了小院,只有灶膛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山林深处远远传来的、不知名夜鸟的啼叫。
然而,这沉默并未持续多久。
晚饭时,那张粗糙的饭桌上,饭菜依旧温热。赵秀芹垂着眼,默默地给闵政南盛了满满一大碗浓稠的棒子面粥,又夹了一大块炖得软烂、油汪汪的野猪肉放在他碗里的饼子上。然后才给自己和老赵头盛。
她没看闵政南,也没说话,只是安静地吃着。但那股无声的坚持,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
饭后,她依旧麻利地收拾碗筷,清洗干净。然后,又回到她的小木屋,点亮了那盏油灯。昏黄的灯光下,她拿起那件已经初见轮廓的熊皮外套,骨针穿透厚实的皮毛,发出“噗噗”的轻响。她缝得更加用力,更加专注,仿佛要将所有的委屈、不甘和那份固执的心意,都一针一线地缝进这件厚重的衣服里。
闵政南坐在主屋门口的木墩上,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柴刀的刀柄,目光沉沉地望着赵秀芹小木屋窗口透出的那团温暖却执拗的光晕。拒绝的话说出了口,心里却没有想象中的轻松。
他知道她听见了。
可她的反应,不是哭闹,不是质问,更不是负气离开。
而是…继续。
继续生火做饭,继续浆洗缝补,继续守着那盏灯,缝制那件注定属于他的熊皮外套。
仿佛他的拒绝,只是拂过山岗的一阵风,吹过了,也就散了。她认准的路,依旧笔直地向前延伸,只指向他一个人。
这份沉默的、近乎固执的坚持,像一块无形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了闵政南的心头,比面对十个持枪的泼皮更让他感到一种无处着力的滞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