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窖深处的铁门轰然闭合,最后一缕微光被吞噬,黑暗如潮水般涌来。
但片刻后,一盏青铜灯在偏殿角落幽幽亮起,灯火摇曳,映出斑驳墙上的古老符文。
那灯芯并非凡物,而是以千年安魂木为骨、浸染三滴净心露点燃,名为“安神灯”,能镇躁动之魂,抚执念之痛。
陈凡蹲在蒲团前,指尖轻搭柳媚腕间血印。
那印记仍在搏动,像一头蛰伏的毒蛇,随时准备反噬主人。
他眉心微蹙,悄然催动体内功德之力——金光自掌心流转,顺着经络缓缓渗入少女脉门。
每一分推进,都伴随着低沉的嘶鸣,仿佛有无形邪灵在抗拒净化。
柳媚眉头紧锁,唇色由青转白,终于不再抽搐。
夜琉璃靠在石龛边缘,手臂上那道曾紫黑如墨的魔纹,此刻正一丝丝褪去颜色,露出原本苍白却洁净的肌肤。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它。
烛火在她眸中跳动,映出几分迷茫与疲惫。
“你说我能活下来……是不是因为还有用?”
声音很轻,几乎被药罐里咕嘟声吞没。
但她问得认真,目光直直落在陈凡身上。
陈凡正用扫帚柄搅动炉上小罐,闻言抬眼,嘴角微扬:“你觉得呢?我要真想利用你,刚才就该让你去碰那口棺材。”
他知道她说的是什么。
地窖中央那具封印百年的漆黑石棺,传闻中藏有怨煞本源,触之者立时癫狂,神魂俱裂。
而刘长老正是被引向那里,成了唤醒古怨的祭品。
夜琉璃沉默良久,终于垂下视线。
她当然明白。
若陈凡存心害她,大可借混乱之际将她推入绝境。
可他没有。
反而在她几近崩溃时,递来一碗温热的粥。
陈凡端起旁边瓷碗,递到她手中。
碗里是乳白色的糊状物,飘着淡淡清香。
“养魂粥。”他说,“灵米熬底,龙须草提气,再加了一点点……我的‘本钱’。”
她怔住:“你的功德?”
“嗯。”他点头,“一般人吃一口能精神三天,修士喝一碗,心魔退散。你嘛,正好补补亏空。”
夜琉璃望着那碗粥,热气氤氲,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忽然觉得喉咙发紧。
从小到大,她所经历的只有争夺、杀戮、背叛。
有人怕她,有人恨她,也有人想控制她。
但从没有人,给她喂过一碗热粥。
她迟疑片刻,接过碗,小口啜饮。
温润入喉,一股暖意自胃中升起,缓缓流向四肢百骸。
连盘踞识海的阴寒之意,竟也淡了几分。
许久,她轻声道:“从小到大,没人给我吃过这种东西。”
陈凡笑了笑,坐到她对面,拿起一把破旧蒲扇给药罐扇火:“那你以后多吃点。我还可以给你做辣子鸡丁、红烧鱼、韭菜盒子……哦对,你要是不怕破戒,还能喝二锅头。”
夜琉璃愣住,随即嘴角微微扬起,似要笑出来,却又强行忍住。
那表情生涩得像个从未学会笑的孩子。
“你真是个怪人。”她低声说,“别人都怕我,避之不及。你却让我……做饭?”
“怎么?”陈凡摊手,“魔女就不能吃饭了?再说,杀人太多会胃疼,伤肝又伤脾,我建议你转型。”
他说得一本正经,夜琉璃竟一时不知如何反驳。
只见他从怀里掏出一本泛黄的手抄册子,封面写着《青云宗膳堂秘传·改良版》,边角还画了个歪歪扭扭的辣椒图案。
他翻到一页,指着其中一道菜名:“你看,这是我昨天写的‘爆炒魔芋丝’,加了辟邪香料,既能祛湿又能防心魔入侵,已经有外门弟子靠这个突破瓶颈了——张师兄亲测有效。”
夜琉璃盯着那页字迹,忽觉心中某处轻轻颤了一下。
不是感动,也不是信任,而是一种更为陌生的情绪——像是长久行于寒夜的人,突然看见远处有一盏灯,不耀眼,也不炽热,却让人忍不住想走近几步。
她低头看着空碗,指尖摩挲着碗沿,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如果……我真的不当魔女了,还能做什么?”
陈凡停下扇火的动作,认真看向她:“你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
“可我什么都不懂。”她苦笑,“我没学过厨艺,不会种药,甚至连普通人家的日子都没见过。”
“那正好。”他眨眨眼,“我可以教。第一课:如何把鸡蛋煎成不焦不生的圆饼。学费是一句真心话。”
她抬头看他,眼神复杂。
就在这时,一阵极轻微的震颤自地底传来,像是某种庞然巨物在沉睡中翻身。
安神灯火焰猛地一缩,随即恢复稳定。
柳媚发出一声低吟,眼皮微动,却没有醒来。
陈凡神色不变,只将药罐移离火焰,盖上陶罐盖子。
他起身走到墙边,检查那根已化为灰烬的朱砂线,确认封印依旧稳固。
夜琉璃望着他的背影,忽然意识到——这个看似懒散、爱开玩笑的杂役,其实一直走在所有人前面,冷静、缜密,甚至……无情。
可偏偏,他又递来了这碗粥。
烛火静静燃烧,偏殿内只剩下药香与沉默交织。
然后,在某个呼吸之间,系统提示毫无征兆地响起:
「检测到目标心境发生积极变化,产生‘希望’类情绪波动,获得额外功德+1200」。
陈凡心中一动,仿佛有一道暖流自识海深处漾开。
这不是第一次因他人情绪而获益,但这一次不同——这股“希望”并非源于恐惧后的侥幸,也不是劫后余生的庆幸,而是从一片荒芜中悄然萌发的绿芽。
它微弱,却真实;渺茫,却坚定。
他看着夜琉璃低垂的眼睫,那上面还沾着未干的冷汗与残存的魔气灰烬。
她正低头摩挲着那只空碗,动作轻得像在触碰某种不敢奢望的东西。
陈凡忽然觉得胸口有些发闷。
不是因为地窖阴湿的空气,也不是功法反噬的滞涩感,而是一种久违的情绪——怜惜。
他不想再听什么“圣女宿命”“血脉诅咒”,更厌倦了那些所谓天意布局、牺牲成全的大义名分。
眼前这个人,不过是个被推上神坛又踩入泥沼的少女罢了。
于是他笑了下,语气随意得像是在聊明日早饭:“其实你不用非得当什么圣女、祭品、钥匙……你想当什么都行。比如,你想不想试试做个普通人?”
这句话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夜琉璃心底激起层层涟漪。
她猛地抬头,瞳孔微缩,仿佛听不懂这话的意思。
“普通人?”她喃喃重复,声音干涩,“也能活下去?”
陈凡没回答。
他只是站起身,拍了拍衣角的尘土,拿起靠在墙边的旧扫帚,缓步走向门口。
木门半掩,几片枯叶随风卷入,在门槛处堆成一小簇。
他一下一下地扫着,动作不急不躁,如同日复一日在这藏经阁里所做的那样平凡琐碎。
然后,他哼起了歌。
调子歪得厉害,词也断断续续,可那旋律莫名带着一种跨越千山万水而来的安宁:
“小时候的我,特别爱吃锅包肉……酸甜口儿,外脆里嫩,配上白米饭,能吃三大碗……”
夜琉璃怔住了。
她曾屠过城、焚过寺、亲手斩下七位长老头颅,也曾跪在血池中央接受灌顶仪式,听着万魔齐吼。
但她从未听过这样的歌——没有杀伐之气,没有威压震慑,甚至连一丝灵力波动都没有。
只有一个人,用最普通的语调,讲述着另一世中最寻常的滋味。
她盯着陈凡的背影,那个瘦削、甚至有些懒散的身影,此刻却像一座不动的山。
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捏住了瓷碗边缘。
那温度早已散去,可她仍舍不得放下。
而在地窖最深处,铁链缠绕的暗格之内,刘长老的嘶吼已渐渐变了味道。
起初是愤怒的咆哮,继而是悲愤的控诉,如今只剩下一串含混不清的呓语,在幽闭的空间里来回碰撞:
“我不是凶手……我是受害者啊……他们让我签的契……血印不是我画的……救我……谁来听听我说的话……”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像是被什么东西一点点拖进深渊。
突然——
轰!!!
一声巨响撕裂寂静!
整座钟楼猛然震颤,梁柱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瓦砾簌簌落下。
刹那间,一道金光自地底冲天而起,刺破厚重岩层,直贯云霄!
那光芒并不炽烈,却带着难以言喻的古老威压,仿佛唤醒了沉睡百年的禁忌之秘。
陈凡立刻转身,将昏迷的柳媚轻轻抱起,用身体挡住可能坠落的碎石。
他眯眼望向窗外,只见那道金光悬于半空,映照得整个宗门轮廓如幻似真。
三息之后,光芒骤然熄灭。
钟楼剧烈晃动数次,终归死寂。
灰尘缓缓落下,如同时间重新凝固。
就在此刻,系统提示无声浮现:
【警告:检测到异常因果波动,疑似‘被抹除者’正在复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