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荒的天,早已不是天。
那道自地平线撕裂而起的赤红光柱,像是一柄倒悬的巨剑,刺穿云层,将整片焦土染成血色。
风在这里不存在,只有热浪如怒潮般翻滚,卷动着无数燃烧的残片在空中扭曲、嘶吼——每一片火中都映出一张人脸,或悲或怒,或悔或痴,仿佛亿万生灵的记忆正被烈焰反复煅烧、重塑。
陈凡站在火海边缘,脚下律纹悄然蔓延,一圈圈金光涟漪自他步落之处扩散,隔绝了那足以焚神灭魂的高温。
他的衣角已焦黑卷曲,皮肤灼痛如针扎,但他没有退。
“这就是……心火?”他低声问,声音几乎被火焰的咆哮吞没。
小灰立于他肩头,麒麟真形微颤,羽翼上的古篆文闪烁不定,映出深渊般的画面:葬火窟深处,一道幽蓝火焰悬浮于枯骨祭坛之上,周围堆叠着泛黄药渣与断裂银针,像是某个古老医者最后的遗物。
【检测到‘未尽之愿’波动,第二块帚魂定位成功。】
【提示:唯有自愿重燃执念者,方可触及。】
系统的提示冰冷而清晰,却让陈凡心头一震。
执念?他有过吗?
他曾以为自己不过是个扫地的杂役,每日捧书拂尘,不过是混口饭吃。
可此刻,随着他踏入火山腹地,脚下的律纹越发明亮,那些被遗忘的瞬间竟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为了一句“师兄爱吃甜灵糕”,他在灶房熬到三更,试了十七种配方;
为了不让师妹因灵根低下被嘲笑,他偷偷誊抄外门功法塞进她枕头下;
那一夜暴雨倾盆,他冒死冲进崩塌的藏经阁偏殿,只为抢回一本快要霉烂的《百草图鉴》……
这些事,没人记得。他自己也快忘了。
可它们,真的只是琐碎吗?
火山内部愈发狭窄,岩壁上布满焦黑手印,似是无数人临死前挣扎所留。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气息——不是血腥,不是腐臭,而是……药香混着悔意,苦涩得令人窒息。
终于,前方豁然开朗。
一座由森森白骨堆砌的祭坛静静矗立,中央悬着一团幽蓝火焰,轻盈跳动,宛如呼吸。
那火焰中,隐约可见一截残破帚柄,缠绕着细密符纹,正是尘缘帚的第二碎片!
“来了……”一个苍老的声音忽然响起,虚空中浮现出一道残影——烬老,原愿炉守者,意识残存于火种之中。
他望着那团蓝焰,眼神复杂如深渊。
“当年我掌愿炉,烧尽三千伪善医案——那些所谓济世良方,实则害人无数。可唯独这一卷……”他指向蓝焰中心,“舍不得烧。”
陈凡凝视那火焰,心头猛地一颤。
他看见了。
火焰里浮现的画面,并非什么惊天壮举,而是他自己——前世加班至深夜,电脑屏幕还亮着,咖啡冷透,老板发来最后一句消息:“你不干,有的是人干。”
然后是今世,他在藏经阁角落蜷缩着,听着赵林等人讥笑:“一个扫地的,装什么大善人?”
他也曾无数次想逃。
“算了,反正没人知道。”
“我又不是救世主。”
“扫个地而已,何必管那么多?”
可每一次,他都还是停下了脚步。
哪怕只是顺手扶起跌倒的小弟子,哪怕只是多捡了一片落叶,哪怕明知会被骂,仍把那份改良灵膳端给了病弱的同门……
小灰低鸣一声,羽翼上的文字缓缓流转,最终凝聚成四个字:
未熄之念。
陈凡怔住。
原来这帚魂,从来就不是力量。
不是神通,不是秘术,更不是机缘兑换来的奖赏。
它是他一次次想要放弃,却又选择坚持的瞬间——是那一点不肯熄灭的念头,在命运的风里摇曳不灭,最终化作火中精魄。
“所以……你要我怎么做?”他抬头,望向那幽蓝火焰。
烬老残影轻轻摇头:“不是我要你做什么。是你,敢不敢再点一次火?”
话音落下,蓝焰骤然暴涨!
幻象炸开——前世办公室的日历翻到最后一页,心脏骤停的刹那,他脑中闪过的是母亲临终前未能相见的遗憾;今世藏经阁外,阿芜捧着新生莲芽对他微笑,而他却因怕惹是非,转身离去……
火焰中的记忆开始拷问灵魂:
如果你能重来一次……你还愿意做那个多管闲事的人吗?
你还愿意为了别人一句“谢谢”,把自己搭进去吗?
你还愿意,在所有人都冷漠时,独自点燃那一盏微光吗?
陈凡跪坐于祭坛前,双目紧闭,任热浪扑面,肌肤龟裂。
功德系统不会教他如何行善,只会记录他是否真心。
而此刻,心火试炼要的,不是答案,是抉择。
他缓缓抬起手,指尖不再流出鲜血,而是渗出淡淡金光,顺着律纹流入大地。
然后,他做出了决定。
不运功,不抵抗,也不逃避。
他张开双臂,迎向那团幽蓝的心火,任其吞噬神魂。
火焰骤然静了下来。
整个葬火窟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连燃烧的记忆残片都停止了嘶吼。
唯有那团蓝焰,在他胸口缓缓沉入,如同归巢的鸟。
而在无人察觉的深处,尘缘帚的残魂再次轻颤,发出一声极细微的“簌”。
像是一把旧帚,轻轻扫过了时光的灰烬。
陈凡盘坐在葬火窟最深处的祭坛中央,四周是凝固如铁的岩浆残壳,头顶悬着那团幽蓝心火。
它不再咆哮,却比万雷齐轰更令人心悸——因为它烧的不是皮肉,而是神魂深处那些被岁月掩埋、连自己都已遗忘的软弱与迟疑。
他不运功,不抵抗,任火焰一寸寸啃噬灵台。
识海中翻涌起无数画面:前世母亲病榻前无人接听的电话,今世小石头摸着盲文书说“师兄,这字烫手”时颤抖的声音……还有阿芜捧莲而笑的那一瞬,他转身离去的背影。
痛,深入骨髓。
可比痛更尖锐的,是一种近乎羞耻的清醒——原来他曾多少次以“明哲保身”为名,放任冷漠滋长?
他曾以为自己积德行善只是系统驱使,可此刻心火灼魂,功德律纹竟自发流转,在体表织成一道道金红交织的符网,仿佛在替他辩驳:你早就在做了,哪怕没有外挂,你也停不下。
“如果重来一次……”他的声音沙哑如裂帛,“我还会烧那本书吗?”
那是他在藏经阁第一年,发现一本《引灵诀》残卷记载有误,会导致低阶弟子走火入魔。
他本可装作不知,却冒着被责罚的风险将其焚毁,并私自誊录修正版匿名送出。
结果被人告发,关了三日禁闭。
火焰骤然静止。
连空气中扭曲的记忆残片也凝滞不动。
然后,他笑了。嘴角撕裂渗血,笑容却坦荡如朝阳破雾。
“会。”他说,声音不大,却震得整座火山内壁簌簌落灰,“哪怕全世界都说我蠢,我也要烧。”
话音落。
幽蓝火焰猛然暴涨!
不再是焚烧,而是拥吻——烈焰化作液态蓝光,自天灵灌入,顺经脉游走全身,每过一处,旧伤溃烂,新肌重生;识海崩塌又重塑,记忆碎片熔炼成链,一条条铭刻进灵魂深处。
时间失去意义。
不知几日,也不知几夜。
当最后一丝火光沉入他胸口时,整个葬火窟忽然寂静如死。
风起了——在这片千年无风之地,第一缕凉意拂过焦土,吹动陈凡残破的衣角。
三日后,火势骤歇。
只见一人立于灰烬中央,赤足踏地,周身律影翻涌如潮,脚下蔓延出道道赤金纹路,宛如火写天书,一笔一划皆含大道之音。
他缓缓睁眼,眸中似有星火流转,掌心托着一块缠绕符纹的残柄——第二块帚魂,已归。
他抬手,将帚魂贴于心口,闭目良久,忽轻声道:“还没完。”
就在此刻——
北冥冰渊方向,寒光冲天!
一道苍白冷芒刺破永夜苍穹,撕裂云层,其声不响,却让万里玄冰齐齐震颤。
那光中裹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悲恸,仿佛天地初开以来的第一声哭。
藏经阁内,小石头猛地抬头,盲眼无神地转向北方,指尖抚过手中残破帚柄,喃喃如梦呓:“师父……那边,有人在哭。”
而在星河尽头,虚空裂开一线微光,一尊慈航古佛残影悄然浮现。
他半跏趺坐于莲台,眉间慈悲尽染沧桑,望着那道北冥寒光,轻轻合十,低叹:
“七器归一之时,便是新天命落笔之日。”
与此同时,南荒火山余烬未冷,陈凡忽然蹙眉,似有所感。
小灰跃上他肩头,麒麟真形剧烈震颤,羽翼之上古篆文自动重组,浮现一幅残图——冰层之下,隐约可见一座倒悬巨殿,门楣刻着四个模糊大字,似是……
扫天遗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