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打发走送花的婆子,忽见晴雯掀帘子进来,手里晃着个空碟槽:“可了不得!那缠丝白玛瑙碟子莫不是飞了?”她嘴角噙着笑,眼角却瞟着秋纹。
秋纹正绣着香囊,头也不抬:“前儿给三姑娘送荔枝使了。”针尖在缎面上戳出个小洞,“就是那个底款刻着南海纹的。”
“好端端的偏用这个!”我放下针线筐,“家常瓷器难道配不上鲜荔枝?”
晴雯忽然笑出声,扯过秋纹的绣绷:“你瞧她,急得针脚都乱了。”又扭头对我道,“宝二爷亲自挑的,说这碟子衬得荔枝肉像水晶裹着胭脂。三姑娘见了爱得什么似的,连碟子扣下了。”
麝月从账本里抬头:“说起碟子,那对联珠瓶也该收回来了。昨儿我看见赵姨娘屋里的彩云,拿着瓶在太太院里插狗尾巴草呢。”
“哎呀!”秋纹扔了绣绷,“那可是官窑的!”秋纹忽地“噗嗤”笑出声来:“说起那对联珠瓶,我倒想起件趣事。那日宝二爷见桂花开得好,折了两枝要插瓶,忽然孝心一动——”她故意拉长声调,拈起根金线在日光下比量,“亲自灌了泉水,非得让人捧着送往老太太、太太跟前。”
晴雯头也不抬地刺破缎面:“可得了吧!那日分明是你上赶着要去的。”针尖挑出朵缠枝莲,“老太太赏你五百钱,就乐得找不着北了?”
“何止呢!”秋纹涨红脸,“太太当时正翻衣裳,见花欢喜,当场赏了我两件杭缎的——”她忽然收声,手指绞着衣带打转。
晴雯把绣绷一撂:“我的傻丫头!那是人家挑剩的。我亲眼见的,茜红色杭缎的早给了……”她冷笑一声,“剩了件藕荷色的才轮到你。”
晴雯将绣针往绷子上一掷,银针颤巍巍地钉在鸳鸯眼睛上:“若换作是我,断不受这委屈!明明都是一般伺候的人,偏要分个三六九等。好的尽着旁人挑,剩的才轮到我们——这样的恩典,我宁可不要。”
秋纹正缠着金线,闻言手指一颤,线团滚到炕沿:“好姐姐,你且说分明,太太到底把好的赏了谁?”
“我若说了,难道你还能退给太太不成?”晴雯冷笑,捡起线团在指尖绕紧。
秋纹捏着针的手顿了顿,线头在指尖绕出个红痕:“姐姐们尽会取笑。我不过白听着解闷儿——便真是给院里哈巴儿剩的,难道就不是太太的恩典了?”她忽然抽了下鼻子,像嗅到什么似的,“昨儿个还见那西洋犬戴着个赤金项圈,可比我们体面多了。”
满屋顿时笑倒。小丫头们挤眉弄眼,这个说“可不是会摇尾巴的”,那个道“昨儿还瞧见叼着个绛纹石戒指呢”。碧痕拍手笑道:“骂得巧!可不就是太太跟前那个……”话未说完便被袭人用绣帕轻轻甩了下。
“烂了嘴的小蹄子们!”我笑着骂道,耳根却微微发红,“整日拿我取笑,仔细明儿一个个都配了小子!”我手下用力,针尖刺进缎面,挑出朵歪歪扭扭的梅花。
秋纹忙赔笑:“原不知是姐姐得了。早知如此,我该……”她忽然噤声,低头拆解缠乱的丝线。阳光透过茜纱窗,照见她指尖微微发颤。
晴雯却还不饶,拈起根银针对着光比划:“怪道前儿见某人身段又丰满了,原是新衣裳衬的——”针尖忽指向袭人衣襟,“这藕荷色到底不如茜红色正,可是不是?”
话未说完,忽听宝玉在院里问:“给云妹妹的礼可送去了?”帘子掀处,他披着件石青斗篷进来,发间沾着桂花碎瓣,眼神却清亮得骇人:“碟子底下压的诗笺,可别忘了放。”
我心头突地一跳——那笺上明明只写着“八月新菱甜似蜜”。
待要追问,他已转身哼起《惊梦》:“却原来姹紫嫣红开遍……”声儿飘过穿堂,惊起檐下宿鸟扑棱棱地飞。一片桂花瓣悠悠落在玛瑙碟心,恰盖住那个“南”字。
晴雯将针线往笸箩里一掷,银针在缎面上颤悠悠地立着:“这话很是,等我取去!横竖不能叫赵姨娘的人糟蹋了宝贝。”
秋纹忙拉住她袖口:“好姐姐,让我去吧。你昨日才冲撞了王善保家的……”话未说完,晴雯早甩开手,海棠红的裙裾已拂过门槛。
“我偏要讨这个巧宗儿!”她回眸一笑,眼底却带着锋芒,“保不齐太太见我勤谨,也从公费里分二两银子与我呢?”
麝月倚着门框笑道:“可别又像上回似的,撞见太太正清点南安王府的聘礼单子……”话音未落,晴雯早一阵风似的跑了。窗外的桂花枝乱颤,金粟似的落了她满肩。
秋纹跺脚道:“这个爆炭性子!”只得往探春院中去取碟子。才过穿堂,却见晴雯又折回来,面色煞白地攥着个香囊——正是昨儿太太赏给袭人的那个。
“奇了,”晴雯冷笑,“赵姨娘屋里搜出来的,里头竟藏着南海香料。”她指尖一抖,香囊里滚出颗黑珍珠,在青砖地上滴溜溜转着,恰停在一双石榴红绣鞋前。
抬头看时,麝月正端着茶盘站在那里,脸比身上的藕荷比甲还白三分。茶盘里的宣德炉青烟袅袅,映得她眼波乱颤:“这……这是前儿史姑娘赏的……”
晴雯忽然笑出声,捡起珍珠对着光看:“好巧!史姑娘前儿才得南安王府一斛珠,转眼就赏人了?”她将珠子抛给我,“姐姐收好了,仔细别再‘赏’到赵姨娘屋里去。”
秋纹吓得忙打圆场:“快别混说!三姑娘还等着碟子……”话未完,忽见探春的大丫鬟侍书跑来:“可了不得!我们姑娘的玛瑙碟子竟盛着南海相思豆——原是世子爷私下捎来的!”
众人顿时噤声。唯闻秋风卷着桂子香,将侍书后半句话吹散在廊下:“……老太太刚吩咐了,往后外头来的东西一概不许收……”
我手中的茶盘忽然倾斜,香炉灰洒在石榴裙上,烫出个焦黑的洞。
我正理着丝线,宝玉一阵风似的卷进屋里,“才打发宋妈妈给史姑娘送桂花糕去。”话音未落,宝玉已拍手跳起来:“正是呢!我总觉得少个人——”忽又蹙眉,“可她家里……”
窗外忽然传来脚步声,宋妈妈喘着气进来:“史姑娘让回话:作诗不叫她,急得咬帕子呢!”说着递上个绢包,里头滚出几颗鲜龙眼,“这是史姑娘新得的,特特让带给宝二爷。”
宝玉抓起龙眼就往外跑:“我这就求老太太接去!”黄昏时分却蔫头耷脑回来:“老太太说明日再说……”竟赌气不肯用饭,一夜翻来覆去,念叨着“云儿最会和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