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门,缓缓地,合上。
那块冰冷的、光滑如镜的不锈钢门板,像一道铡刀,决绝地斩断了张磊和那个充满了欲望、背叛与荣耀的世界的最后一点联系。
电梯里,明亮的灯光惨白得没有一丝温度。
张磊和王芳芳并肩站着,谁也没有说话。
电梯平稳地、飞速地下降,楼层数字在红色的显示屏上疯狂地跳动着,像他那段荒唐人生的急速倒带。
“叮。”
电梯到达一楼,门开了。
外面,是“食为天”那金碧辉煌、人来人往的大厅。前台的迎宾小姐,大堂的保安,还有那些进进出出的客人们,都用一种好奇而又敬畏的目光,偷偷地打量着他们。
楼上那场惊心动魄的“政变”,显然已经像风一样,传遍了整栋大楼。
张磊没有理会那些目光。
他挺直了腰杆,脸上重新恢复了那种冰山般的、不起任何波澜的平静。他迈开脚步,带着王芳芳,穿过那些窃窃私语的人群,像一个得胜还朝的将军,平静地,走出了那扇他曾经无数次梦想着要征服的、象征着权力和地位的旋转门。
直到刺眼的、带着暖意的夕阳,重新洒在他的脸上,他才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那口气里,有压抑,有不甘,但更多地,是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他自由了。
用一种近乎一无所有的方式,他终于从那个华丽的、令人窒息的牢笼里,逃了出来。
“走。”
王芳芳拉了拉他的衣袖,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催促。
她没有带他去停车场,而是直接拐进了大楼后面一条僻静的小巷。
巷子的尽头,停着一辆毫不起眼的、灰扑扑的二手夏利车。
“上车。”
王芳芳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了车门。
“这车……”张磊愣了一下。
“租的。”王芳芳的回答言简意赅,“用假身份证租的。奥迪车的目标太大,我们不能开。”
张磊没有再多问,他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车子发动,汇入了傍晚拥挤的车流之中。
“我们现在去哪儿?”张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熟悉的街景,声音有些沙哑。
“去拿我们的‘军费’。”王芳芳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前方的路况,和后视镜里,是否有可疑的车辆。
夏利车七拐八拐,最终,停在了县城火车站附近,一个老旧的、即将拆迁的居民楼下。
“在这里等我,锁好车门,任何人敲窗都不要开。”王芳芳熄了火,从包里拿出一顶鸭舌帽和一副大大的口罩戴上,然后从另一边下了车,迅速地消失在了一栋破败的筒子楼里。
张磊一个人坐在车里,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他知道,现在,才是最危险的时刻。
李姐虽然暂时被他镇住了,但以她那种睚眦必报的性格,绝不可能就这么轻易地放过他。一旦她反应过来,缓过神来,迎接他的,必将是雷霆万钧的、不择手段的疯狂报复。
他就像一个刚刚越狱的囚犯,在黎明到来之前,每一分,每一秒,都充满了致命的危险。
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在他快要被这种紧张的等待逼疯的时候,王芳芳的身影,终于重新出现在了楼道口。
她换了一身衣服,身上背着一个看起来沉甸甸的黑色双肩包。
她迅速地上了车,将那个背包丢在后座,然后,一言不发地,重新发动了车子。
“都拿到了?”
“一分不少。”王芳芳点了点头,“我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这几个月,我用我自己的名义,陆陆续续地,从公司的‘灰色支出’里,‘借’了一部分出来。不多,五万块。够我们撑过最开始的几个月了。”
张磊的心里,涌起了一股巨大的暖流。
他看着身边这个冷静、果敢、为他铺好了所有后路的女人,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为了一句:“姐,谢谢你。”
“现在说谢谢,还太早。”王芳芳的脸上,没有丝毫的轻松,“我们必须在天黑之前,离开这个县城。李佳的势力,比你想象中要大得多。一旦她封锁了所有的出城路口,我们就真的成了瓮中之鳖。”
车子没有朝任何一个高速路口驶去,而是开向了最偏僻的、几乎已经废弃的城北长途汽车站。
在一片荒草丛生的废弃停车场里,王芳芳停下了车。
“下车。”
两人下了车,王芳芳从后座的背包里,拿出了一个金属的垃圾桶,和一瓶打火机油。
她又从自己随身的包里,拿出了那支录下了李姐致命威胁的录音笔,和那本写满了商业机密的、张磊用命换回来的密码本。
“这些东西,不能留。”她的声音,冰冷而决绝。
张磊点了点头。
他知道,这些东西,既是他们的“护身符”,也是最危险的“催命符”。一旦被人发现,他们将死无葬身之地。
王芳芳将笔记本一页一页地撕下来,和那支录音笔一起,扔进了垃圾桶里。然后,将大半瓶打火机油,毫不吝啬地,全部浇了上去。
她划着了一根火柴。
“呼——!”
一簇橙红色的火焰,瞬间冲天而起!
那些曾经承载了他们全部希望和秘密的纸张,在烈火中,迅速地卷曲,变黑,最终,化为了一堆随风飘散的、黑色的灰烬。
那支小巧的录音笔,也在高温中,发出了“噼啪”的声响,外壳熔化,变形,最终,变成了一团无法辨认的、丑陋的黑色塑料。
张磊和王芳芳就站在这堆燃烧的火焰前,静静地看着。
火光,映照在他们那同样疲惫,却又同样坚毅的脸上,明明灭灭。
他们烧掉的,不仅仅是证据。
更是张磊那段充满了屈辱、背叛和荒唐的过去。
直到最后一丝火星,也彻底熄灭在晚风里,两人才转过身,再也没有回头。
他们徒步穿过一片荒凉的铁道,走了将近半个小时,才来到了那个破败得几乎快要散架的长途汽车站。
车站里,冷冷清清,只有几个背着蛇皮袋、准备回乡的民工。
王芳芳走到那个布满了蜘蛛网的售票窗口,用两张早就准备好的、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假身份证,买了两张去省城的、最晚一班的汽车票。
车票是手写的,皱巴巴的,散发着一股廉价的油墨味。
张磊拿着那张薄薄的、却又重若千斤的车票,心里五味杂陈。
他想起了,一年多以前,他也是从这个车站,意气风发地,走进了县城。
而现在,他却要以一种近乎逃亡的、狼狈的方式,离开这里。
“别看了。”王芳芳拍了拍他的肩膀,“旧的结束,才是新的开始。”
一辆破旧的、车身上印着“县城省城”字样的长途大巴,喘着粗气,缓缓地驶进了车站。
两人随着那几个稀稀拉拉的乘客,登上了汽车。
他们选了最后一排,最不引人注意的角落,坐了下来。
晚上七点整,汽车发出一声嘶哑的、不甘的喇叭声,缓缓地,驶离了车站。
车窗外,那些熟悉的、曾经让他感到无比厌恶,此刻却又有些留恋的街景,在暮色中,一幕一幕地,飞速倒退。
他看到了“食为天”那栋依旧灯火辉煌的、高耸入云的大楼。
他看到了刘婷那家已经熄了灯的、小小的服装店。
他也看到了那条,通往河边的、漆黑的、再也回不去的小路。
汽车渐渐加速,驶离了城区的范围。
张磊转过头,透过布满了灰尘的后车窗,看着那片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的、承载了他所有欲望、背叛和成长的县城灯火,直到它们,最终,彻底地,消失在了无边的夜色之中。
他的第一段人生,就此,落幕。
“弟,别怕。”
旁边的座位上,王芳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靠着他的肩膀,睡着了。或许是太累了,她在睡梦中,还在下意识地,轻声呢喃着。
“有我。”
“到了省城,我们……重新开始。”
张磊缓缓地侧过头,看着她那张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苍白,却又无比坚毅的睡颜。
他伸出手,轻轻地,将自己那件唯一还算值钱的外套,脱了下来,盖在了她的身上。
然后,他转回头,重新看向窗外那片一望无际的、充满了未知和挑战的、漆黑的远方。
他的眼神里,没有了迷茫,也没有了恐惧。
只剩下了一片,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冰冷的平静。
是的。
重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