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学堂里忙得热火朝天。
楚知夏坐在书桌前,毛笔在手里转得飞起,正给姐妹们写邀请函。
信纸是带金点儿的宣纸,她特意用朱砂笔勾边,看着就喜庆。
“公主殿下,外头又有人嚼舌根了!”
丫鬟小桃抱着熨好的衣服冲进来,小脸涨得通红,“绸缎庄的王嬷嬷路过,说您办这茶话会,是要带坏姑娘家,学西洋人抛头露面呢!”
楚知夏把笔一放,笑了:“小桃,别往心里去。以前我跟人讲‘存在即合理’,差点被当成妖怪。这事儿急不得。”
她起身走到窗边,正巧看见戴瓜皮帽的老学究正跟看门大爷吵吵。
“这成什么体统!”
老学究的烟袋锅子敲得门框咚咚响,“一群女人凑一块儿议论嫁人,传出去还了得?我明天就去宗人府告状!”
楚知夏走过去,脸上带着笑:“老先生,您听说过巴黎的沙龙聚会吗?就跟咱们的茶馆儿差不多,只不过人家聚在一块儿聊文学、聊艺术。”
她从袖子里掏出本《茶花女》,“您看这书,就是作者听了好多女人的故事才写出来的。咱们的茶话会,不就是给姐妹们唠唠家常的地儿?”
老学究还没说话,学堂门“哐当”一声被撞开,米行伙计的媳妇阿巧抱着孩子冲进来,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公主救命!我男人赌输了钱,要把闺女卖给人贩子!”
楚知夏赶紧扶住她,转头喊小桃:“快去叫账房先生,先从我的月例银子里支二十两!”
楚知夏刚把二十两银子的事吩咐下去,阿巧怀里的娃“哇”地哭开了,小脸皱得像颗干核桃。
她赶紧把人往里屋引,顺手抽了帕子给阿巧擦脸:“先别哭,眼泪救不了闺女。你男人在哪儿?现在就去找他?”
阿巧攥着帕子直哆嗦,指节都泛白了:“在、在街口赌坊里!刚才我拽他,被他推了个跟头,孩子差点摔地上……”
她忽然“噗通”跪下去,怀里的娃吓得哭得更凶,“公主您是金枝玉叶,可我实在没辙了!那是人贩子啊,听说专把小姑娘卖到南边窑子里去,我闺女才三岁啊!”
楚知夏赶紧弯腰扶她,这时候说大道理没用,得先把人稳住。
“起来说话,你跪着我也没法办事。”
她把娃从阿巧怀里接过来,小家伙哭得打挺,她就颠着胳膊哄,“你看这小丫头多俊,眼睛跟黑葡萄似的,可不能让她爹糊涂。”
怀里的娃许是感受到安稳,哭声小了些,小手还抓着楚知夏的衣襟。
楚知夏一边拍着孩子后背,一边冲阿巧说:“二十两银子我先给你,但你得想明白,这钱是救急的,不是填赌坑的。你男人要是改不了赌瘾,今天救回来,明天还得把孩子往外送。”
阿巧刚止住的眼泪又涌出来:“我知道!可我能咋办啊?他是孩子爹,我总不能杀了他……”
她往地上捶了下拳头,“我嫁给他那会儿,他还不是这样!就是去年跟米行掌柜的小舅子混熟了,才染上的赌瘾,家里米缸都快见底了,昨天还偷了我陪嫁的银镯子!”
楚知夏抱着孩子往桌边坐,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娃软乎乎的脸蛋——这触感让她想起曾经教过的学生,有个小姑娘也总这么攥着她的衣角。
“你有没有想过,这日子要是实在过不下去,能不能分开过?”
阿巧猛地抬头,眼睛瞪得溜圆:“分、分开?那不成休夫了?我娘说女人就得从一而终,不然死后都进不了祖坟……”
“进祖坟能当饭吃?”
楚知夏把娃递给凑过来的小桃,语气一下子利了几分,“你娘那是老黄历了。我跟你说,人活一辈子,首先得把自己当人看。你男人把闺女当东西卖,这就不是人干的事,你还跟他讲什么从一而终?”
她忽然想起,曾经给学生讲过的存在主义,话到嘴边又转了个弯,换成大白话:“就像你种的菜,要是根烂了,还能等着结果子?趁早拔了重新种才是正经。你还年轻,带着闺女回娘家,或者来我这学堂帮工,总比被他拖死强。”
阿巧嘴唇哆嗦着,眼泪掉得更凶了,这次却不是害怕,是心里那点不敢想的念头被人戳破了:“可、可我一个女人家,带着孩子怎么活啊?街坊邻居不得戳我脊梁骨?”
“脊梁骨是给人戳的,日子是给自己过的。”
楚知夏端过小桃递来的热茶,塞到她手里,“你看这学堂里的姐妹,张太太男人死了,自己开绣坊雇了三个伙计;李掌柜的闺女没嫁人,天天研究账本比她哥还精明。谁规定女人离了男人就得饿死?”
她忽然想起什么,起身从书柜里翻出个蓝布包,打开是几叠绣活:“你看这个,上周陈寡妇送来的,她带着俩儿子绣帕子,一个月能挣五两银子。你针线活不是好吗?明天起就来学堂,我找先生教你新花样,挣的钱自己揣着,谁也抢不走。”
阿巧捧着热茶,热气模糊了视线,怀里的银子沉甸甸的。
她忽然抓住楚知夏的手,掌心全是汗:“公主,我、我真能行吗?我长这么大,除了生娃做饭,啥也不会……”
“谁生下来就啥都会?”楚知夏拍了拍她的手背,笑得爽朗,“我刚开始,连花盆底鞋都不会穿,摔了八回才学会。你比我强多了,至少知道护着孩子,这就比啥都强。”
她转头冲小桃喊:“去把账房先生叫来,不光支银子,再拿张纸来,我教阿巧写个字据。”
“写啥字据?”阿巧懵乎乎的。
“让你男人画押,就说这二十两是你借的,以后用绣活钱还。”
楚知夏眼神亮得很,“顺便加上一条,要是他再敢动卖孩子的念头,你就拿着字据去衙门告他。我跟县太爷打过招呼,买卖人口可是大罪,他要是不怕蹲大牢,就尽管试试。”
正说着,账房先生捧着银子进来了,二十两白花花的银子在托盘里闪眼。
阿巧看着银子,又看看楚知夏,忽然“哇”地哭出来,这次哭声里带着点松快:“公主,您真是活菩萨……我、我以前听人说您不学好,跟西洋人似的疯疯癫癫,是我瞎了眼……”
“嗨,他们懂啥。”
楚知夏把银子往她怀里推,记住了,钱能解决的事都不是大事,关键是你得想明白,往后这日子到底想咋过。”
阿巧抱着银子,又看了眼小桃怀里的闺女,突然咬了咬牙:“我知道了!要是他还不改,我就带着孩子搬来学堂!反正我娘说了,再难也不能让闺女落火坑!”
她刚要往外走,楚知夏又喊住她:“等等,让学堂的护院跟你去。你一个女人家,别再被他打了。”
说着冲门外喊了声,两个穿短打的护院立马应声进来。
阿巧抱着银子,身后跟着护院,脚步比来时稳多了。
楚知夏看着她的背影,忽然想起老学究还在门口,转身往外走,小桃抱着孩子跟在后头:“公主,那老先生还在骂呢,说您教唆女人不贤惠。”
“贤惠不是让自己遭罪。”
楚知夏理了理衣襟,往外走,“他爱骂就骂,等阿巧的日子过好了,比啥道理都管用。”
门口的老学究还在跟看门大爷掰扯,见楚知夏出来,梗着脖子道:“你看看!我说什么来着?女人家就该在家待着,非要掺和这些事,早晚出乱子!”
楚知夏没接他的话,反而指了指阿巧远去的方向:“老先生,您说要是那孩子真被卖了,是她娘守着‘贤惠’两个字重要,还是孩子的命重要?”
老学究被问得一噎,看着这场面,烟袋锅子在手里转了好几圈,嘟囔着:“罢了罢了,但愿你心里有数……”
布置会场的时候更热闹。
楚知夏照着报纸上的西洋宴会图,把学堂东厢房折腾了个遍。
圆桌上铺着雪白桌布,青花瓷碗里插着新鲜的玉兰花,还把留声机搬来,反复放着西洋版的《茉莉花》。
厨房刘妈端着杏仁豆腐直摇头:“公主,这点心做得花里胡哨的,老辈人讲究吃饭不说话,您又让人聊天又摆这些……”
楚知夏挖了一勺喂给刘妈:“尝尝看,是不是比平时的更香?咱们就是要吃得开心、聊得痛快!您不也总说,当年嫁进刘家,跟老爷都不敢说句心里话?”
刘妈眼圈一红,转身去添桂花蜜,嘴里还念叨:“就你会哄人!”
发邀请函那天,学堂门口排起了长队。
绸缎庄的林老板娘戴着金丝眼镜,瞅着请柬上的洋文直皱眉:“公主,您说这‘平等、尊重、自由’,在婚姻里真能做到?我管着那么大的绸缎庄,可在家里……”
她摸了摸旗袍上的盘扣,没往下说。
楚知夏握住她的手:“林姐,您连生意都能做得这么红火,还做不了自己婚姻的主?来茶话会,咱们好好说道说道!”
等最后一封请柬送走,天都擦黑了。
楚知夏靠着栏杆,看着晚霞把学堂的牌匾染得通红。
远处传来卖糖葫芦的吆喝声,恍惚间,她好像又回到大学教室,等着学生们七嘴八舌地讨论问题。
“公主,该吃饭啦!”
小桃的喊声把她拉回现实。
楚知夏转身时,筹备清单从桌上掉下来,纸上写着“婚姻不是枷锁,而是携手同行的契约”几个大字,在暮色里格外清楚。
她知道,这场茶话会,说不定真能给这些姐妹们打开一扇新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