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财政厅的大礼堂里,日光灯管嗡嗡作响,照得人脸发青。
木齐章坐在第三排的硬木椅上,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准考证上的钢印。
第三考场考生注意!监考官敲了敲黑板,现在宣读考场纪律!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礼堂里回荡,木齐章的目光却落在前排一个穿蓝呢子外套的姑娘身上。
那姑娘正悄悄把一张纸条塞进袖口,动作熟练得像排练过无数次。
木齐章当做自己没看到,她详细你自己的能力。
第一场是珠算。
试卷发下来,木齐章的算盘珠刚拨到第三行,就听见后排传来一声轻响。
她用余光瞥见一个男生从袖口抖出把迷你算盘,铜制的框架在桌下泛着冷光。
监考官踱步经过,男生立刻用膝盖顶住桌板,算盘地滑回袖中。
最后五分钟!
木齐章收回目光,指尖在算盘上翻飞。
汗水顺着她的太阳穴滑下,在试卷上洇出几个深色的小圆点。
食堂里,几个考生围坐在角落。
穿蓝呢子的姑娘凑到木齐章身边:你是哪个厂的?
她的眼睛很大,睫毛膏涂得浓黑,身上飘着雪花膏的香气。
运输站。木齐章往旁边挪了挪。
哦.......姑娘拖长声调,就是那个扳倒孙会计的?
她的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指甲染着淡淡的凤仙花汁:要不要合作?决赛的账目分析......
不用。木齐章端起饭盒起身,我喜欢自己算。
身后传来一声嗤笑:装什么清高。
下午的笔试刚开始,监考官换成了一个戴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
他走路时右腿有些跛,目光却锐利得像鹰。
我是财政厅的李处长。
他的声音不大,却让整个考场瞬间安静,现在抽查准考证。
蓝呢子姑娘的脸色地变白。当李处长停在她面前时,她的手指死死握住试卷,指节发青。
同志,请站起来。
姑娘抖着手去摸口袋,却掏出一把碎纸片,她的准考证被撕成了渣。
舞弊!带走!
两个保安架着她往外拖时,姑娘扭头瞪向木齐章,眼里淬着毒:你等着!
实务考试,木齐章抽到了最难的轧钢厂季度报表分析。
她刚翻开账本,就发现不对劲.......
第三页的折旧费计算明显有误,但被修正液仔细涂改过。
木齐章的后颈汗毛倒竖。
她抬头四顾,正好对上监考席上一双阴鸷的眼睛,是昨天那个男生,现在居然戴着工作人员的胸牌。
木齐章咬咬唇,举手:报告!这份账本有问题!
全场哗然。
李处长快步走来:怎么回事?
第17页折旧费计算错误,
木齐章的声音很稳,但被人为篡改过。
她翻开最后一页:这里还有标记。
李处长的眼镜片闪过寒光:继续答题,这事我们会查。
男生想溜,却被保安拦住。
他挣扎时,袖口掉出七八张字条,全是不同笔迹的答案。
最终环节是现场做账。
木齐章被分到靠窗的位置,阳光刺得她睁不开眼。
刚理清第一组数据,有人碰翻墨水瓶,黑乎乎的液体浸透了她的草稿纸。
对不起啊!肇事者满脸无辜,嘴角却噙着笑。
木齐章盯着糊成一团的数字,想起二哥的话:越急越要稳。
她深吸一口气,直接在心算纸上重新列式,等全部做完,终于松了口气。
成绩公布时,礼堂里鸦雀无声。
李处长念到木齐章,97分时,前排站起个戴眼镜的男生。
我质疑!他的声音尖利,她根本没按标准流程!
李处长推了推眼镜:
她跳过了校验步骤!男生激动地挥舞着成绩单,这不符合规定!
确实不符合。
李处长笑了,但财政部新规第17条写明:心算复核视同标准流程。
他转向木齐章:你是故意的?
木齐章轻声说,我注意到所有质疑者都卡在了校验环节。
礼堂里响起零星掌声,很快汇成洪流。
男生的脸由红转青,最后变成死灰。
领奖台上,李处长亲手递来奖状:有兴趣来财政厅工作吗?
烫金的录取函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木齐章却想起刘师傅的茶叶,。
我需要......回去考虑。
李处长意味深长地笑了:不急,函件三个月有效。
木齐章出了考试场地,终于放松下来。
介绍信上还有2天时间,她可以到处逛逛,这还是这辈子第一次来省城呢。
天刚蒙蒙亮,省城招待所的走廊就传来服务员哗啦哗啦拖地的声音。
木齐章睁开眼,窗外梧桐树上的麻雀正叽叽喳喳地叫。
她翻身坐起,从枕头下摸出那张崭新的自行车票,昨晚比赛结束后,李处长悄悄塞给她的奖励。
票面印着永久牌26型女车,日期还散发着新鲜的油墨香。
床头的搪瓷缸里泡着隔夜茶,茶叶已经沉了底。
木齐章小抿一口,苦涩的味道让她彻底清醒。
今天不用比赛,她决定好好逛逛这座只在报纸上见过的城市。
木齐章站在门口,仰头望着四层高的灰砖建筑,门楣上为人民服务五个烫金大字晃得她眯起眼。
一楼卖布料的柜台前挤满了人。
一个烫着卷发的售货员正用木尺地敲柜台:别挤!一人限购三尺!
木齐章摸了摸口袋里的布票。
她刚想挤进去,看见柜台角落挂着块处理品的牌子。
同志,那个碎花布怎么卖?倒是很适合小丫做裙子。
售货员头也不抬:残次品,不要布票,一块二一米。
布料上的印花有些晕染,但花色比货架上的都时髦。
木齐章咬了咬嘴唇:要两米。
付钱时,柜台底下传来的一声。
一只橘猫从布匹堆里钻出来,嘴上还叼着半截老鼠尾巴。
去去去!售货员抄起鸡毛掸子。
橘猫灵活地跳开,尾巴扫过木齐章的裤脚。
她弯腰时,发现地上躺着个亮晶晶的东西,是枚镀金的毛主席像章,别针已经锈了,但头像依然闪闪发亮。
这......
捡到就是你的。
售货员压低声音,后仓清出来的,没人要了。
木齐章用袖子擦了擦像章,别在了衣领上。
拿着布,木齐章也没了逛逛的欲望。
肚子咕噜噜叫起来,木齐章转身去了国营饭店。
国营饭店的门脸不大,灰砖墙上刷着白漆,门口的黑板上用粉笔写着今日菜单:
红烧肉(需肉票)
白菜炖粉条(三两粮票)
鸡蛋汤(五分钱)
粉笔字有些褪色,像是擦过又重写的,边缘晕着淡淡的灰痕。
门口排着队,几个穿工装的男同志抽着烟,烟雾在阳光下泛着青白色。
木齐章排在队伍末尾,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兜里的粮票。
她赢了比赛,兜里揣着李处长给的奖金够买好几顿红烧肉。
但想了想,她还是决定省着点花。
同志,吃什么?
柜台后的服务员头也不抬,手里的圆珠笔在点菜单上戳着,笔尖已经磨得发毛。
一碗阳春面。
服务员抬头瞥了她一眼,似乎在确认她是不是说错了,这年头,能进国营饭店的,谁不是冲着肉菜来?
木齐章没解释,只是把粮票和钱递过去。
饭店里摆着十几张方木桌,漆面斑驳,有些地方已经磨得发亮。
木齐章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窗玻璃上沾着油渍,透过它看出去,街景像是蒙了一层雾。
邻桌坐着两个穿劳动布工作服的工人,年纪大的那个袖口磨出了毛边,年轻的那个正用筷子敲着碗沿,发出的脆响。
听说了吗?年轻工人压低声音,西郊要建新钢厂......
年长的立刻瞪了他一眼:小点声!
他左右看了看,目光扫过木齐章,见她只是个低头喝水的姑娘,才继续道:
档案室的张姐说,要招三十个会计,工资比现在高十块。
木齐章的筷子顿了一下。
真的假的?年轻工人眼睛一亮,啥时候招?
下个月。年长的工人夹了一筷子粉条,但听说......
他的声音更低了,木齐章只隐约听到、几个词。
就在这时,服务员端着木齐章的阳春面走了过来,地一声放在她面前,碗底在木桌上磕出一声闷响。
粗瓷碗比她脸还大,碗沿有个小豁口,但不影响使用。
清汤上飘着几粒葱花,零星几点油星子,面条雪白,整齐地码在汤里,像梳子梳过似的。
木齐章挑起一筷子,面条劲道,带着小麦的香气。
她小口吹着热气,余光却还留意着邻桌的谈话。
......得找李科长签字。
年长的工人咬着半个馒头,没批条,报名表都拿不到。
年轻工人叹了口气,筷子在白菜粉条里搅了搅,捞出一片肥肉渣,珍惜地放进嘴里。
木齐章低头喝了一口汤,清汤寡水,但热乎乎的,顺着喉咙滑下去,整个人都暖了起来。
吃到一半,饭店门口传来一阵骚动。
一个穿蓝色干部服的男人大步走进来,皮鞋锃亮,手里捏着个公文包。
老刘!他冲着柜台喊,老规矩!
服务员立刻堆起笑脸:
王科长!今天有新鲜的猪肝,给您留了一份!
王科长摆摆手,目光扫视一圈,最后落在了木齐章旁边的空位上。
同志,这儿有人吗?
木齐章摇摇头。
王科长坐下,公文包地搁在桌上,震得木齐章的汤碗晃了晃。
小姑娘,面够吃吗?
他语气和善,但眼神却带着审视,要不要加个菜?
木齐章捏紧筷子:不用,谢谢。
王科长笑了笑,从兜里掏出一包大前门,抽出一根点燃:
看你面生,不是本地人吧?
来比赛的。
他眉毛一挑,什么比赛?
会计。
王科长的眼神变了变,烟雾从鼻孔里缓缓吐出:会计啊......
他拖长了音调,像是琢磨着什么。
就在这时,服务员端着一盘猪肝炒蒜苗过来,香气扑鼻。
王科长不再搭理木齐章,拿起筷子大快朵颐。
王科长吃饭很快,猪肝转眼少了一半。
他夹起一筷子蒜苗,对木齐章说:西郊钢厂招会计,知道吗?
木齐章心头一跳,但面上不显:刚听说。
有兴趣可以报名。他掏出一张名片,推过来,找我,能快点儿。
名片上印着西郊钢厂筹备处 王建国科长,底下是一串电话号码。
木齐章没接,只是点点头:谢谢,我考虑考虑。
王科长也不恼,把名片收回口袋,继续吃饭。
临走时,他看了她一眼:机会难得,抓紧啊。
木齐章吃完最后一口面,汤已经凉了,浮着一层薄薄的油花。她把碗筷摆好,起身离开。
经过邻桌时,年长的工人咳嗽了一声。
木齐章停下脚步。
姑娘,他声音很低,西郊的事......别急着信。
年轻工人紧张地拽他袖子,但他还是继续道:招工是真的,但名额早内定了。
木齐章沉默片刻,点点头:谢谢。
走出饭店,阳光刺得她眯起眼。
她摸了摸兜里的名片,又想起李处长给的财政厅录取函。
暂时还真没什么想法。